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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7年

  白雲飄飄舍我高翔,

  青雲徘徊為我愁腸。

  ——晉·傅玄《雲歌》

  一

  天寒地凍,雪片在風中無序地飛舞。泥路兩邊的菜園,漸次地呈現白色。雪敷在坑窪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顯得灰白斑駁。丁子恒和蘇非聰一起往烏泥湖去看房子。風很大,把雪一陣陣撲打到臉上,涼氣逼人。

  烏泥湖的房子是新蓋的,據說美麗舒適。年前就已有許多人家搬了進去,但卻一直沒輪上丁子恒和蘇非聰。丁子恒和蘇非聰從南京下游局調來漢口已有兩年,雖說有單間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飯,但每逢公休和節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難挨。隱忍不住心頭之火,兩人便跑去找副院長皇甫白沙發脾氣。口氣大大地表示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說:「大老遠跑來建三峽,沒分著房子就回去?有何顏面去見江東父老?」

  兩個發脾氣的人愣了愣,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當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漢口時,是何等的豪情滿胸?此番回去,于家人親朋又如何解釋?皇甫白沙見此,就又笑,說:「我知道你們。沒房子可以,沒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蘇兩人便松了口氣,也笑了,覺得心裡想的恰是這個。笑完蘇非聰說:「高見高見。我們沒房子可以,沒太太就不可以。可太太沒我們可以,沒房子就會不可以。」

  丁子恒覺得蘇非聰這番繞口令繞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恒說:「不讓太太住好,太太就不會讓我們吃好,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響,聲音大得能把塗在牆上的白粉灰震落下來。

  出了門丁子恒和蘇非聰分析了半天這笑聲於他倆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處便有電話到總工室,說是讓丁子恒和蘇非聰去拿住房證。兩人均分在了烏泥湖宿舍的丁字樓樓上。丁子恒住二樓左舍,蘇非聰住二樓右舍。丁子恒和蘇非聰拿得證後歡天喜地,便說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現了皆大歡喜四個字。

  烏泥湖距總院機關約有四十分鐘的路程,幾近郊區。房屋漸少,菜地愈多。人稀地曠,便有風雪愈加大了的感覺。丁子恒和蘇非聰都沒拿傘。丁子恒穿著件黑呢大衣,脖子裡繞一條羊毛圍巾。蘇非聰則穿了件駝絨便裝薄襖,薄襖外套著皮樓。兩人著裝均有些洋派,過往的一些挑擔子農民抑或小販什麼的,便忍不住地會多看他們幾眼。這種眼光難免不讓丁子恒和蘇非聰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揚了起來,行路時越發顯出一副大模大樣的瀟灑。

  蘇非聰說:「蘇學士在下毛毛雨時說『何妨吟嘯且徐行』,此番頂風冒雪,你我可謂『何妨談笑且徐行』呀。」

  丁子恒說:「可用『漫天風雪任平生』作結。」

  蘇非聰大笑,說:「好好好!結得好。」

  正說時一座寺廟仿佛被風吹刮而來,突然就落在了他們的眼前。丁子恒說:「咦?一座寺廟。」

  蘇非聰脫口而道:「哦!兩個和尚。」

  丁子恒想想兩人這兩年來的單身生活,亦隱忍不住,大笑起來。蘇非聰說:「如何如何,這可是天下絕對呀!」

  高懸於門楣上的「古德寺」三個字在風雪中散發著黃燦燦的光澤。寺廟圍牆高深莫測,牆裡的樹上均已蓋上厚厚的雪層,只是濃綠的樹枝卻依然伸出牆外,努力展示其原色。

  蘇非聰說:「早怎麼沒發現這麼個好去處?枉做了兩年假和尚。早知此處,不如來這裡同他們做伴。」

  丁子恒便笑道:「這得問問蘇太太願意你做真和尚還是假和尚。」

  蘇非聰說:「假亦真來真亦假。做了兩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是有口難言呀。」說完,兩人站在寺門口朗聲大笑。

  一個灰衣和尚從寺裡走出,翻著眼皮望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要在此喧嘩。」丁子恒和蘇非聰便趕緊正色,面面相覷幾秒,一裹衣領,急步而去,倉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處人士指點,寺廟過後,須經三個水塘,兩座軍營,然後便到一小十字路口。路口右側有一碉堡,左側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經過三座排成品字形的墳包,再行上一百來米,拐彎即可見烏泥湖宿舍。丁子恒恐迷路,把路徑提示都寫在紙上,過了寺廟便開始數水塘。水塘間隔很近,水面上結了薄薄的冰層,殘敗了的荷葉便頂著厚厚的雪,趴在冰層上。軍營在水塘後面,立著高高的圍牆。牆上還有鐵絲網,鐵絲的網結上壓著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恒和蘇非聰便有些壓抑感。

  蘇非聰說:「這一帶是不是漢口的軍事要地?」

  丁子恒說:「看起來好像是。」

  說話間,兩人便同時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層樓高。圓形。牆頗厚。繞牆壁一圈,皆可見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槍眼。碉堡裡面很臭,顯然被人當過臨時廁所。外牆上,胡塗亂抹著許多的字。丁子恒和蘇非聰便圍著碉堡考察似的觀看起上面的字來。幾乎同時,他們看到了一句話:「娘,我只有死在這裡了……」每個字都仿佛用尖刀盡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縫裡,塗著烏黑的顏色。蘇非聰說這顯然不是顏色而是人血。他話音剛落,丁子恒便有暈眩感,他急促地走到路邊一棵樹下,倚著樹拼命地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非聰忙追過去問:「丁工,你怎麼了?」

  丁子恒好一會兒才說:「我暈血。」

  蘇非聰就笑了,說:「咦,看不出你倒有婦人之仁。」

  丁子恒有些不好意思,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經過大糞坑後,全部的路程只需五分鐘。拐過一個小彎,烏泥湖宿舍的小樓第一次攤開在丁子恒和蘇非聰眼前。他們倆忍不住高叫了一聲:到家了!

  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裡,那一幢幢紅色的樓房真是豔麗明媚得很。

  二

  春天到來的時候,丁子恒和蘇非聰分別將家屬從南京和揚州搬到了烏泥湖。

  丁子恒的太太叫雯穎,比丁子恒小五歲。人長得嬌小玲瓏,眼睛黑亮黑亮,鼻樑高直,開口說話,兩排牙齒有如排列整齊的兩排珍珠,晶瑩剔透,很輕易地使人感到她有一股天然美人氣。丁子恒當年在北京讀書,一次放假回甯,在表妹家見一女孩捧著一本書一邊看一邊落淚,甚覺奇怪。問表妹,知是她的同學,喜歡讀石評梅的詩,落淚是因為石評梅和高君宇二人淒惻的愛情故事。丁子恒當時二十出頭,從未接觸過女孩子,情感難免粗糙,聽罷便當著表妹的面大大譏笑了女孩子一通。氣得表妹賭氣不理他,見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飯,丁子恒在飯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臉。一看便有如電擊,人就發呆了。一呆好幾天,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心裡眼裡全都晃著那女孩子的影子。於是只好買了些表妹愛吃的零食,狼狽萬分地求表妹幫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輩子不理睬丁子恒的,可接下零食後,吃得高興,覺得還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一起去玄武湖划船。玄武湖是何等美麗,風掠過,水面如綢緞皺起,小船便從綢緞上輕滑而過,真正是一個讓人滋生好心情的去處。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恒會唱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幾分味道來,這就有過人之處。而女孩子會哼許多的歌,卻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來的自然羡慕和欽佩唱得出來的。這樣,丁子恒便以他的強項,戰勝了女孩子的弱項,一個回合下來便成贏家。這女孩子便是他現在的太太陳雯穎。兩人好後,丁子恒曾笑說他對雯穎是「以笑開頭,以愛結尾」。雯穎先前並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這麼個起因後,便直嚷著要跟丁子恒分手。丁子恒一派大家風度地雙手交叉抱胸,笑說道:「你說的是真話嗎?」一句話頂得雯穎無言以對,噘噘嘴只好作罷。丁子恒大學畢業後,兩人便結了婚。到搬入烏泥湖,這個婚姻已經進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經有了四個,兩人真情卻依然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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