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村裡的人大多姓蒲。蒲家地主的侄兒還住在村裡,他替他的堂兄戴上了大地主的帽子。而他實際上曾經是武漢大學的一個進步學生,畢業後一直在漢口教書。有一天他不知深淺地回家看望母親,恰恰遇到村裡的幹部批鬥地主,找不到他哥哥,便順手抓住了他。說好批鬥完還讓他回漢口教書,但不知何故陰差陽錯地竟沒有讓他走人,於是他便成了蒲家的地主分子。他每天拉長著臉跟著村裡人下地幹活,一天天地被沉重的農活和沉重的心思壓駝了背。他的小兒子同我的小哥哥是同班同學。大家提起他什麼事,都不說他的名字蒲海清,而是說「駝背的兒子」。

  蒲家桑園的農民都是菜農。他們的菜地呈半包圍的形態環繞著我們居住的烏泥湖。我們如果要上街,就必須沿著他們的菜地行走很長的一段路。但蒲海清也就是駝背的兒子說,村子北邊的菜地即包圍著我們烏泥湖宿舍的那片地,只是他們村土地中很少的一點點,而村子南邊有很大很大一片。在油菜開花的季節,颳風時站在田邊,可以看到一層一層金黃色的浪從遠處滾滾而來,那一刻你就忍不住想往後退,恐怕浪頭會撲上臉來。他的這個形容給了我很為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到大片的油菜花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蒲海清站在我家走廊上,一邊挖著鼻孔裡的鼻屎一邊同小哥哥說過的這番話。

  與蒲家桑園緊靠的地方亦屬￿部隊。這支部隊並未見多少人馬,從它的大門經過,可以遠遠望見裡面有著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似乎從來也沒有聽說誰進到裡面過,亦沒有人去猜測它為什麼存在。直到1967年的一天,突然湧出一些人到裡面搶槍,於是人們才恍然,原來這個守得嚴嚴實實的地方是個軍火庫。那一天,我上初中的小哥哥正好路過那裡,他跟著人跑進去撿了一把槍回來。他曾經把這支槍藏在我家廁所裡很長的時間,但終於被我發現了。他為這支槍寫過許多次交待材料。

  烏泥湖的東邊成分有些雜亂。除了我們的烏泥湖宿舍外,還有一大片敞開著的野地。地裡開放著無數的野花,還長著許多馬齒莧。有這個印象是因為三年自然災害時,我跟著我的二哥一起去找過這種野菜。現在回想起來,它並不好吃,但它的小葉子肥厚肥厚,有一種特別的好看。野地的邊緣立著一座碉堡,不知道是什麼時代留下來的。碉堡旁有一個勘測隊留下的矩形的水泥標識。那是我們常常玩耍的地方。

  在野地上沒有蓋倉庫的時候,站在勘測標識的水泥墩上,可以遠遠地望見更東邊的地方立著另外一座碉堡。這座碉堡和一條稍寬一點的石子路連接在一起。我記得它最初的路名似乎就叫蒲家桑園路,後來被改為工農兵路,這個路名一直沿用至今。許多年後,我乘車經過工農兵路,發現這條我曾經了如指掌的路已經變得十分陌生,我甚至指認不出一個我所熟悉的地方。

  與工農兵路旁邊的碉堡面面相對的是一個大糞坑。我們出門往往走到大糞坑處便向右手拐彎,從這裡一直可以走到黃埔路,然後便進入到繁華的城市中心。

  烏泥湖大概就處在這樣的位置上。往東更遠一點,有著著名的二七紀念碑。從那裡再向南一點,便是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的機關所在。因為它的存在,才賦予烏泥湖這個平平淡淡的地方豐富而厚重的經歷,也才使得烏泥湖的命運嵌入了整個時代的命運之中。

  二 烏泥湖的人間歷史

  烏泥湖化湖為田後,四周一直是零零星星的沼澤和野地,人煙稀少。清朝時,湖邊修起了一座廟,廟裡供著一個無精打采的菩薩。小時候我聽說供的是關公,可也有人說不是關公,是觀音娘娘。這兩個人物形象相去甚遠,究竟是誰,不得而知。廟裡原本有一個和尚,說是從黃梅東山五祖寺上下來的。和尚每天都敲敲鐘磐,清早出來打掃一下院落。他平平靜靜的面孔和淡淡泊泊的生活,引起附近一些人的興趣,人們對他有了一些關注,於是香火就旺了起來。可是和尚還沒有來得及等小廟香火旺出一點名氣,就在一天突然失蹤了。郗婆婆說,她爺爺講那個廟的事情時,對那和尚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個真和尚呀。沒有了和尚的小廟香火縈繞了一些日子,便又隨風散去。那廟後來被人叫做「烏空廟」。不知道早先有和尚時,是不是也叫的這個名字。烏有和空無,意思重複,加重這種意思也不知有什麼樣的意味,只是對於一座清冷的寺廟來說,這麼叫著也還恰如其分。

  在有了烏空廟之後的一段時間裡,烏泥湖有過什麼樣的更多的故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這裡屬￿漢口的東北大門,是一個兵家常爭之地。這裡曾經打過很多的仗,近代歷史上頗為悲壯的陽夏保衛戰便在烏泥湖擺開過戰場。書上說,武昌起義後的革命軍,一直打到了江北的烏泥湖,佔領了烏空廟,將清軍趕到了幾乎出了漢口地盤的灄口地帶,然後就守在了烏泥湖這個地方。馮國璋率領著北洋軍打過來時,烏泥湖便成了炮火連天腥風血雨之地。成千的人望著這個名為「烏空」的破廟悵然而死,鮮血很輕易地染紅了烏空廟周圍的河溝。也許死去的人們在最後合上眼睛那一刹,會突然明白橫在他眼前的「烏空」的含意。

  烏泥湖四處曾經遍佈著碉堡。直到1962年我上小學後,依然有三座碉堡散立在附近。除了我所提到過的兩座外,另有一座立在我就學的小學校園裡。小時候,雖然天天都見到碉堡,可因為到底是生活在平靜和安寧之中,與歡笑和幸福相伴著,便從來就覺得戰爭距離我們很遠很遠。現在想起來,其實在那時,戰爭也就剛剛過去不幾年。

  1955年春天的一個日子,突然有幾個不速之客來到了烏泥湖。他們默默地走在這一大片水泊和荒草交錯鋪展的野地裡,不時地望望因土地空曠遼闊而顯得低矮的天空。天空中有幾片浮雲,浮雲繾綣著,令空蕩蕩的天空生出一些嫵媚。殘破的烏空廟在這片天地中顯得孤獨而渺小。

  一個小個子的中年人說:「就在這裡吧。」

  隨行的一個青年人說:「這裡簡直像個風景區。」

  小個子的中年人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放眼環視著在風中倒伏的荒草和荒草叢生的水塘邊幾株綠色蔥寵的樹。他忽然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隨行的另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說:「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小個子中年人笑了:「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他給人以時光流逝、空間遼闊和靈魂孤獨的三種感受,就像我們現在所要做的事。三峽是前無古人的,是後無來者的,是在天地悠悠之間的一項偉大工程,它因為大偉大而倍顯孤獨,有一點高處不勝寒的意思。」

  戴眼鏡的青年人說:「我明白了。可是情緒上是不是太悲憤了一點?林院長作報告一講三峽,就神情飛揚,眼睛發亮,興奮得不得了。」

  小個子的中年人同意了他的觀點:「你說得很對。古人們那種『小我』的心情和今天我們追逐大事業的心情是絕然不同的。我想應該這樣改寫一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慨然而屹立。』這就是我們的三峽。」

  幾個同行人都笑了起來,先前說話的小青年說:「皇甫工的腦子來得實在太快,快得我們有些跟不上去。」

  笑聲在無人的曠野裡回蕩了很久。烏空廟土牆上的灰粉在這朗朗的笑聲中簌簌地脫落。

  幾個月後,測量的隊伍便來到了烏泥湖。烏空廟在瞬間即被拆毀。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上,出現了一片工地。工地被竹籬笆圍了起來,仿佛圍起自家的院落。蒲家桑園的村民們常常扒著竹籬笆朝裡觀看。當他們中的第一個人看見野地裡漸漸蓋高了的紅磚樓房時,驚喜得在村裡奔走相告,說是烏泥湖也有樓房了。

  我想,烏泥湖真正的歷史,是應該從這紅磚樓房蓋好之後才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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