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桃花燦爛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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粞沒說什麼,伸出手使勁將那人推了推,然後將自己的大手掌隔在雨衣和星子的背之間,這一來,粞這伸出去的左手便如同將星子攬在懷裡似的:粞的手熱氣,這熱驅走了适才的涼意又忽忽地湧進星子的心。星子乜了粞一眼,粞面部沒什麼表情,眼睛裡卻有一股壓抑不住的得意和興奮,星子心想,你倒會佔便宜。但星子在粞的手臂有力的環護下,又分外有一種安全和踏實。星子甚至有些想將臉貼過去、貼在粞寬厚的胸膛上。 粞仿佛猜出了星子的想法,低聲問星子:「想什麼?」問間又不覺將星子朝自己懷裡緊了一緊。 星子未掙扎,只想以極快的速度回答說:「在想當年你把水香摟在懷中時心裡正想著什麼。」星子說時,心裡忽地湧出一樹樹的桃花,那一年的桃花開得分外燦爛,如雲如霞,如火如茶。那顏色的印象仿佛被鑲嵌在腦際問,永遠也難以消散。 星子的話刺痛了粞。因為公共汽車上這個偶然的環境給粞帶去了親近星子的機會,又因為這個機會使粞內心一種潛在的欲望在急劇的膨脹,叫星子的這根刺一紮,一切都在瞬間泄了個乾淨,粞的臉色立即變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後黯然神傷地望著窗外。粞不再說什麼。 星子並不覺自己的言重,星子見粞如此反應倒有幾分快意。星子想,難道你還想回過頭來同我談情說愛麼? 公共汽車在嘈雜的市聲和車內的叫喊聲中瞞珊地朝前開,雨仍然很大,劈劈啪啪地砸在柏油馬路路面上。路面因之失去了往日的灰塵而晶亮晶亮地間著灰黑色的光來。 星予不喜歡她和粞之間的這種沉默局面,她覺得這樣好做作,做作得像小說裡寫的那樣,星子於是捅捅粞,問:哎,你爸爸開始上班了沒有? 粞很快收住了自己望雨時的漫想。粞又像平常一樣地鎮靜民和隨和了。粞說:「快了,只是別人不知道安排他做什麼好,他原先總工的位置又叫人給占了,不過,他已經開始拿工資了。」 星子說:「這下子你家的經濟就要寬裕多了,買一台電視機吧。」 粞說:「哪有那麼簡單,我父親這個人啦。」粞沒說下去,只是搖頭笑了笑。 車到了站。 在粞去取自行車時,星子站在車站的避雨簷下,隔著雨簾看著粞的背影,星子想,我難道真正不再愛粞了嗎?那為什麼我又是那樣地愛和他在一起呢?為什麼我對別的男人提不起興趣呢?如果是愛他又為什麼每當他想要親近我時我就無端會生出一些恨意呢?那一刻我又何故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呢? 星子時常地覺得自己好像是個趕路的人,走走走,走到一個要緊的路口時,卻突然地對趕路沒有了興趣。 星子想,粞你那時候為什麼那麼輕易地將我忽略了呢? 粞推了自行車過來。粞左手撐著傘,右手掌著車龍頭,忽地一陣風刮過來,傘吹翻了,粞騰不出手將傘翻正,便加緊了步子,小跑一般向星子這邊跑來。粞的樣子有些狼狽。 星子不覺失聲笑了出來。 04 粞在樓下大聲叫著星子的名字時,星子很是奇怪。星子沒見過粞,同時星子又不好無緣故的同男孩子交往。粞結巴著說了半天才說清他是來通知星子去街道開會的。 那是星子頭一回見到粞的情景,掐指算來,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星子趴在二樓的欄杆上聽他說完開會的時間地點什麼的。然後問:就這些? 粞仿佛有些驚訝,但粞立即答道:「就這。」 星子說:「曉得了,謝謝你。」 星子說完轉身回屋,很久後,粞告訴星子,他本想到星子家裡小坐片刻、聊點什麼的,因為他待業後一直感到很孤獨很寂寞,很想有個異性夥伴傾吐一下,可見星子一副百事清楚不過的架式,覺得很沒意思,就走了。粞說:「你對陌生人太傲慢了一點,這不是女孩子的優點。」 星子對粞說這些話時才回想起那時的粞推著一輛很破舊的女式自行車,一邊說話時一邊還根本自然地摸摸車鈴又摸摸刹車。似乎最後仰著頭還想說些什麼,但終於沒說。 星子想,或許頭一回見面的印象太深刻以致於左右了粞的感情。星子曾懊悔過;當時該客氣些請他上樓坐坐就好了,說不定一切都與如今兩樣, 只是,那樣就一定比這樣好麼? 在街道開的是招工會議,有八個人參加。四男四女。來招工的人就是王留。王留將他那兒吹得天花亂墜,直到最後,才說那地方叫「運輸合作社」。 會議是在一個很小的房間裡開的。因是大寒天,屋裡生了個煤爐,煤爐沒有煙筒,煙氣好重。再加上一支香煙接一支香煙抽的王留,星子只覺頭暈。而那一刻的粞,卻坐在煤爐和王留身邊,不時地為煤爐添幾塊煤又不時地掏出煙遞給王留並為之打燃打火機。粞偶爾地也瞥一瞥星子。星子只覺出這個人相貌平平,但像豆子般的眼睛裡卻有一種特異的別人沒有的東西。粞的眼睛又小又黑又亮。 後來上班了,幹的活兒不是拉板車就是扛大包。粞和星子都後悔起初的選擇;他們同時開會的八個人只來了三個,另一個便是他倆共同的好朋友勇志,星子說:「早曉得這樣,真不該求。」 粞說:「是呀,可細想想,也就那麼回事。天下烏鴉一般黑。」 勇志說:「是黑烏鴉放到哪兒也白不了。」 星子和粞都同意了勇志的糾正。那時星子才知道粞的父親在鄉下而勇志的父親則在勞改農場。星子原先一直很自卑,星子的父親是反動學術權威,可站在粞和勇志面前,星子卻是最「乾淨」的一個了,星子這麼想時還笑出了聲,她很高興自己的地位。 當粞和勇志問星子何故發笑時,星子說:「那天我還擲地有聲地說『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真好笑,今天和你倆一起又變成黑烏鴉了。」 星子和粞、勇志很快結成小集團,他們是一個街道招出去的,彼此家的距離又頗近,這是很自然的事。粞聰明靈活,勇志老實寬厚,星子同他倆很合得來。有好朋友,星子能感到心裡很踏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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