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桃花燦爛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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粞將此想法對他的母親說了。 粞的母親冷冷一笑說:「把什麼都看透了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但千千萬萬的人並不作看透之舉,一個有妻室有兒女有責任感的人即使看透了一切,也要看不透地生活。這種忍辱負重才是一種真正的看透,像你父親那樣,無非是一種逃避。他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看透了的人。」 粞那一次為母親的思想所震撼、 母親這樣深刻地認識了父親,所以,當母親和父親相隔二十多年再度見面時,母親從臉上到舉手投足處,無一不表現出對父親的鄙夷。母親和父親只講了一句話,爭吵就開始了,以後每三五天一次,循環往復。 粞常常問自己,父親和母親這樣的人生悲劇是誰造成的呢?是政治運動,是生存環境?是婚姻本身。是命運安排?抑或是他們自己的本性所致?粞並不想要找出答案。粞只是覺得人生高興時從不想問為什麼而在悲憤時不斷地問這問那,粞覺得自己深深地明白了屈原當年為什麼一串串地詢問天和質問天。 粞現在正處在他人生中的低谷裡。大學沒敢去考;女朋友相繼吹了;領導並不賞識,工作亦不理想;再加上沒有一個安靜的多少可有點溫馨味兒的家。在父親回來之前,他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母親的大床在對面。家裡被愛整潔的母親和愛整潔的他收拾得十分雅致。他可以在靜靜的夜裡,一個人休整自己,悄悄抹盡受傷後的血跡。第二天再迎著陽光,昂著頭去進行新的挑戰。而現在父親回來了,父親使整潔雅致的家淩亂肮髒。母親睡到了小床上,粞只好同父親共用大床。父親在夜裡發出的囈語和鼾聲使得一旦煩亂了的心更加煩亂。他沒有了休整和調理自己的時間和地方,他只好經常到他的一個朋友勇志家去打牌。他以前很看不起勇志無事便賭的習氣,雖然勇志是他頂好的朋友,而現在,他也漸漸地同勇志站到了同一條線上。所不同的只是、勇志快樂,而粞並不快樂,粞只是無聊加無奈才作此舉。 這是1980年夏天的一段日子。在入夏前夕,粞一直認為會重用和提拔他的裝卸站站長王留,在挑選一個出色的年輕人當調度員時,竟將工作得很賣力而且同他王留私人關係也很不錯的粞忽略了。王留似乎沒有感覺到粞的存在。他的三個候選人在報往公司時,沒有粞,早先雖然粞得到過他的許諾。粞沒說什麼。粞畢竟是有過一些經歷的人。粞只是好一段時間裡沉默寡言了一些。入夏以後、公司批下了。公司批下一個叫沈可為的年輕人,他不是三個候選人中的一個。搬運站裡誰也不認識他。粞心裡覺得俠意了點。王留到那時方對粞說:「早就曉得公司孫經理的外甥要放到我們站,所以沒讓你當候選人,免得你出這個醜。」粞對王留的話一笑而已。 但粞在向星子說起這事時;卻憤然地罵了一句:「放他媽的老狐狸屁!」 星子大笑、星子說:「你聞了這麼久老狐狸的騷、好容易以為聞出了頭,卻不料又吃了個狐狸屁。」 粞也笑了,粞想可不? 粞說:「有三個人聽說狐狸放屁極臭,不信,便去問。第一個人一進狐狸的屋子便被臭跑了,第二個人進去堅持了五分鐘,也受不了,逃之夭夭,第三個人進去後,不一會兒從屋裡逃出來的竟是狐狸,狐狸跑出來驚訝地大叫:『想不到他比我還厲害,真是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呀。』」 星子笑得眼淚水都快出來了,星子說:「那第三者就是王留,沒說的,就是他。」粞很快樂;粞只有和星子在一起時才會產主這種快樂感。粞能盡情地發揮他的才智,痛快他說一些日常壓抑著的話。那時候,粞會產生一種自己做人做得很徹底的感覺。 可惜,世界上只有一個星子,一個因他錯過了機會而變得可望而不可及的星子。 03 星子在江對岸的大學裡讀書。 星子立在渡輪上看躉船上的水手掛纜繩時,才發現站在一邊的粞。雨嘩嘩地下著,粞的目光很憂鬱、粞很會用眼睛表達他內心的感情。而星子又極能從他的目光中作出判斷。星子斷定粞是專門在這裡等她的。她很奇怪粞的這種動作。星子上大學也有兩年了,粞這麼做還是頭一次。星子得到一種滿足,但同時心裡又不禁微歎一聲,星子想這又何必。 星子深知粞素來是一個很有用心的人。星子曾在閒聊時告知過粞,星子說她每次坐輪渡,在船靠岸時都喜歡看水手掛纜繩,然後使勁去感覺船與更船間的一聲碰撞。粞把她閒談的事悄悄擱在了心裡。使得星子在船尚未靠攏時便見到了粞。 星子喊了一聲:「粞,陸粞!」 粞向星子笑了笑。在公共場合下,粞總是表現得很有教養很有風度,教養風度得不符合他的身份。 星子下了船,迎向粞:「粞,你怎麼在這兒?」 粞接過星子沉甸甸的書包,將之掛在自己肩上,然後說:「等你呀。」 星子似笑非笑,說:「等我,稱沒搞錯吧?」 粞說:「錯不了。除了你,我還有什麼人可等呢?」 星子說:「話可不能說得太可憐巴巴了。可以讓你一等的人多得是,就跟可以等我的人一樣多。」 粞默然了。 星子和粞彼此間沒有交談地一級一級地走上碼頭動階梯,星子想你粞並不是一個多情的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如此這般。 粞知道星子的心事。粞瞭解星子就像星子瞭解他一樣多。 粞走上沿江大道,他望瞭望在雨中愈加顯得綠意蔥蘢的大堤,談淡他說:「是我媽要我到這裡來截住你的,免得你順道去了我家。」 星子怔了怔,方問,「為什麼?嫌我去得多了」。 粞說:「不是。她正在和我爸爸吵架,怕叫你撞上難堪。」 星子歎了口氣,說:「還吵哇,你這怎麼過日子呢?」 粞說:你大概要替很多人擔這種心吧?就像可以等你的人一樣多。 星子說:「好哇,粞,你報復得好快。」 星子說話間收了自己的傘,鑽到了粞的傘底下,星子以前和粞常這麼著。 粞的心動了動,但他的臉上什麼也沒表現出來。 粞和星子閒聊著走到汽車站。粞的家離公共汽車站很遠,粞總是將自行車騎到車站附近的電影院門口,那裡有看車的老太太。粞將自行車扔在那裡,然後再乘車出去辦事,粞這次接星子也一樣。 公共汽車是第30路,沿路有兩個市內輪渡碼頭和一個火車站,車廂裡永遠擠得滿滿的如醃制魚肉般。 一個人的雨衣貼在了星子的背上,令星子感到背心裡涼嗖嗖的,星子嚷道:「怎麼搞的怎麼搞的,雨衣脫下來好不好?」 那人說;「只要能脫我還不脫?你來告訴我怎麼個脫法吧?」 那人也被另外的人擠得如卡著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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