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桃花燦爛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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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人辦學習班,星子、勇志和粞分在了一個小組。照例要吃憶苦飯。那是一個糠團子。星子自小嬌生慣養,拿了那糠團子只發怔。勇志老實,一抓起便勇敢地連咬了幾口。星子見他喉管處作艱難地蠕動時,便愈發有一種要想作嘔的難受。粞亦拿了糠團子皺眉。粞望了星子一眼,靠近她,悄悄說:「你相信以前的搬運工靠吃這過日子」。 星子說:這哄得了鬼。 粞說:「想不想同我配合來處理這個?」 星子說:「怎麼處理?」 粞從星子手上拿過糠團子,示意星子掩護。星子會意,站起身扭扭腰,爾後又表示有點兒冷,遂拿了擱在一邊的棉大衣披上。這時的粞便蹲下了地,撬起屋角的一塊地板將糠團子塞了進去。那恰好是一幢很破舊的老式房屋。 星子掩護完再坐下時,粞已經在用手絹擦嘴巴了。全然一副剛吃完的樣子。 星子朝他笑了笑,粞亦回笑了一下:笑完,粞說:「演得不錯吧?」 星子說,「我非常服氣。」 粞說、「想不到你能跟我配合得這麼默契,你很聰明。」 星子說:「但是你更聰明。我的聰明得靠你的聰明提示。」 粞笑了,又說:「聰明是所有認識我的人對我的評價,你看得很准。」 便是這回,星子對粞有了比旁人多幾分的親近。 很久以來,星子都記得粞說過的關於聰明的話。星子想不明白,粞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麼總是拿了一個聰明的主意而結果卻恰恰適得其反呢?以粞的智力來衡量他的生活,粞是活得很糟糕的,至少星子是這麼認為。 星子曾就此問過粞,粞沉默不語,良久,粞才說:「實際上聰明人成不了事,恰恰為聰明所誤。這就是他只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別人,只是……」粞說完這又追問了一句,「你覺得我這樣活是一種糟糕?」 星子說:「為什麼不是?」 粞又一次沉默不語,卻不再說什麼。 這當然是後來的事。而先前,星子是多麼地羡慕粞,羡慕他的聰明,粞知道的東西很多;星子又是多麼地喜歡粞;喜歡他的機警和幽默;也喜歡他的整潔和文雅。粞在星子心目中是個很完美的形象。 粞在裝卸站甲小隊,星子在丙小隊。但星子她們丙隊常作為輔助工派到甲小隊去幹活兒。粞在小隊裡非常活躍,粞的話很多,也喜歡捉弄人,粞小時候學人結巴,學多了自己也有些結,好在他只是在有限的字眼上結,無傷大雅,反能多出幾分笑趣。過去有一部國產故事片,是田華主演的,其中一個壞人說「火」字便結巴。「火……火……」,田華便由此破了那個案子。粞學「火」學得最多,以致他一說「火」時便結得腦門上和脖子上青筋直冒;恰好裝卸站就是在一座大型倉庫的幾條火車線兩邊搬來運去,又加上粞本人抽煙,借火事時有發生,為此,「火」成了一個經常使用的字,又為此,粞經常地滿頭冒青筋。每逢此,工地上便笑得開了花。 但粞在那幾十號人中確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昧道,除開他一米八幾的個頭外,他永遠穿得乾淨且得體,和他一口略帶文氣的說話習慣都使他有別於人。粞的甲小隊裡老粗很多,他們能開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講很黃的一直黃到男女睡覺細節的故事以及罵很髒的一直髒到褲子裡的髒話。粞卻從不,粞因此而獨特。 星子和粞家相距二十分鐘的路。途中路過一大片菜園。菜園邊上住了幾戶人家,這裡原先是墳地,後來才被農民開挖出來的。每逢加班或學習回家晚了,粞總是將星子送回家。那一路、星子總是很活躍、很高興。她同粞辯論、鬥嘴亦很真切地聊天,粞也是。兩人一路。幾乎不停嘴。只是分手時、星子感到很悵惘。粞和她談了很多很多的話,議論了很多人事,卻好像根本沒談到地方,仿佛還有最重要的內容遲遲未曾涉及。 但凡下雨的日子,星子總是和粞共打一把傘。粞高高的個子如一棵樹,星子在他的樹蔭下感到十分的安全十分的溫暖又十分的不是滋味。 星子和粞從來沒有碰一碰愛情這個話題,從來沒有。甚至,兩個人、星子這麼覺得,都在躲避著它。現在想來,粞當時若痛痛快快地提出和星子交朋友,星子一定會滿口答應,而且會感到快樂無比。因為星子在心裡是那樣地喜歡粞。 但是粞什麼也沒說。 粞後來解釋說他很自尊同時也很自卑。而星子總是大口大氣無所謂的樣子。粞覺得像他這樣家庭的人是配不上星子的,粞說他曾有過至少三次以上的暗示,都叫星子化解了。星子沒對這暗示作出應有的反應,粞想星子自然是不同意這事,又不好明言擋著,免得失去一個朋友。粞說他便不再作此幻想,也不願說明。粞也唯恐失去了星子這個朋友。 星子能怎麼說呢?星子有千條反駁理由,但星子沒說。星子也覺出自己太矜持太自尊,非要等著粞明目張膽地追求才肯認帳。星子一直認為。既是暗示,便有可能是別的意思。星子不想要暗示,星子只想要一,句大白話。 然而星子完全錯了,錯了的還有粞。星子想她是和粞在彼此能聽到對方心跳的時候沉默不語,於是兩人只好擦肩而過。星子每每想起這些,都忍不住一陣傷感。 粞繞了一個彎子,仍然走到了星子的面前,星子卻不再是先前的星子了,星子想,一隻碗摔破之後,即使很完整地粘合起來,可以盛水可以裝飯,但那又何嘗不仍是一隻破碗呢? 星子不願意端起這只破了的碗。星子想和粞作為兩條平行線也是很好的小。 05 粞將星子送到了家,又在星子家裡玩了一會兒。星子的母親對粞顯然不及以前熱情了。星子的母親說,「你們兩個的距離越拉越開,怎麼還有那麼多話談到一起去?」 粞聽了很氣悶,但卻說不出什麼。星子的母親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 如此一想,粞便有些沮喪,一沮喪就覺得乏味,於是粞便告辭了星子走了出來。 雨仍未見收,四周很綠。星子家附近是市郊菜農集中處。有大片的菜園子和一簇一簇的樹林。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都是蔥綠一片。粞心裡寡然得很。他沒騎上車,只是推車慢慢地走,粞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在家裡,父親和母親的架也不知吵完了沒有,即令吵完了又怎樣呢,明日還會有一場新的。粞歎了一口氣。 位於粞和星子家那一排平房已赫然於眼前了,粞看見它,心裡便有酸甜苦辣,百味湧來。 這排平房最末一端住著一個叫水香的女孩,水香現在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粞有一次從這兒過遇上她抱著孩子玩兒。那孩子是個女兒。粞同水香搭了話。粞不過是最一般的應酬。粞說:「小孩還乖吧?」 水香說:「還乖,可惜是女孩。過幾年打算再生一個。」 粞說:「如果還是女的呢?」 水香堅定他說:「那就再生,一定要生個兒子,否則這輩子在他家就莫想伸頭。他們家有三個兒子,我那口子是老三,兩個嫂子都生了兒子,不曉得有多神氣,我不能叫她們一輩子壓在頭上。 水香許久不見粞,話很多嘴很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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