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桃花燦爛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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粞的母親說:「你讓他來讓我?這輩子他就沒讓過。你問他,在外面他誰不讓?在家裡他又讓過誰?連你姐姐他都不會讓半分的。華為什麼恨他?」華就是恨他不像個父親。」 粞的父親說:「華恨我,也是你教的。」 粞說:「爸你少說一句好不好?」 父親說:「奇怪,我比你媽少說了好多句,你怎麼老是指責我,就不指責她?」 粞說:「你是男人,媽媽是女人。」 父親說:「那你的意思是『好男不跟女鬥,好人不跟狗鬥囉』?」 粞正欲辯什麼,他的父親又說:「第一我既不是好男又不是好人,所以這句老話對我沒有用,第二、法律上從未寫過吵起架來男人得讓女人。我遵照法律辦事而不遵老話。」 粞好不高興,粞說,「爸,你怎麼是這麼一個人。」 粞的母親說:「粞,你莫理他。你到星子那裡去玩玩。你若跟他爭起來,他糾纏你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 粞的父親說:「我從來不說沒道理的話,我說的每句話都經得起邏輯的推理,請你不要用糾纏這樣的字,倒好像我真是街頭的什麼無賴似的。」 粞的母親冷冷他說:「你以為你不是?你只不過比他們更下作一點,一邊無賴,一邊堂而皇之地將自己遮掩起來,粞,你走吧,星子今天要回家,她說不定要來找你。讓她闖見這無賴在家裡胡攪蠻纏也沒意思。你快去吧。」 粞的父親一聽此語,又用更猛烈的字句同粞的母親爭執起來。 粞只覺得耳朵疼。 粞看了看表,已經四點半了。星子若從學校回家,也差不多該是這時間到碼頭了。 粞套上外套,到門後面摘下雨衣,悶悶地對母親說:「我不回來吃晚飯了。」 母親說:「你放鬆點,該怎麼玩就怎麼玩。」 父親卻追問一句:「星子是哪個?是不是未來的兒媳婦?」 母親斥了一句:「你少胡說八道!」 粞住二樓,他將他那輛老舊的女式自行車扛到樓下。 雨依然下得很大。粞蹬入雨中只幾分鐘,雨水便從雨衣上滑落了下來,他的褲腳已經濕去了半截。 父親的聲音卻持續地響在耳邊:「星子是哪個?是不是未來的兒媳婦?」 粞心裡歎著氣。粞仿佛在回答父親:「不是,可是,真想她是。」 02 粞叫陸粞,但粞原先叫的不是這個「粞」,而是喜歡的喜。粞頭上是兩個姐姐,他生下後、陸家皆大歡喜,便圖吉利叫了個「喜」,喜的老家人喚人好叫單字,只是在名字後加一「嘞」字、喜一家人住在城市,覺得多一、「嘞」顯得特別土氣、便僅只叫了喜。喜的姐姐一個叫華,一個叫娟,叫順了口,反覺得那樣的叫喚別有一番情調。喜兩歲時,喜的父親心情一直不好,有一天偶有心動,將喜的名字改作了「粞」喜從此就叫了「粞」。 粞的名字叫得有些偏,好多人都愛追問粞為什麼叫這個字。粞說不上來,有一次粞專門查了下字典,喳過後,粞很沮喪。他想不出父親為什麼改用這個「粞」字典上說:粞書面語乃指碎米,而方言俗語則指糙米輾軋後脫下來的皮。粞,多用來作牲口的飼料。 粞想,在父親的眼裡,他乃是牲口的飼料而已。粞為這個念頭好長時間打不起精神來。 直到近年,一天夜晚粞從睡夢中霍然而醒、在他翻身坐起的瞬間,他想起了他的父親,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知道他父親給他下的判斷何其準確。 粞後來便常在心裡勾畫父親的形象。粞在他三歲不到的年齡裡,他的父親便一去不返。粞幾乎一點也不記得父親的樣子,鄰居的老人們常說他和他的父親長得像極了:連舉止動作神態都像,粞便覺得他的父親一定如他這麼高大,也如他這麼整潔。粞有一米八三的個子,粞永遠穿著剪裁得十分得體的衣服。粞的鬍子總是刮得很乾淨,指甲也修剪得很好,因為這個,所以當那天一個傴著腰,臉上滿是老巴巴皺紋而且鬍鬚一直延伸到耳根的老頭兒對粞說他是他的父親時,粞差點以為是個神經病在跟他開心玩。粞只是在老頭兒的眼睛上看出來了那是和自己幾乎一樣的眼睛。 粞的眼睛很小。加上粞年輕時臉上疙疙瘩瘩地長著些青春豆,為此,總有人笑他說他的臉上是一盤紅豆子加兩粒黑豆子。但小眼仿佛能聚光,粞的兩粒黑豆子非常地有神采,這使得粞反而因了它而招人矚目,粞常得意他說,眼不在大,有神則美。 粞在他父親蒼者的疲憊的面容上也看到了一種別人沒有的神采、那正是從那對小眼裡透露出來的。 粞的父親是收到回來落實政策的通知而從鄉下回家的。他進門時,粞正在為一個朋友裁褲子。粞的裁剪手藝在朋友中是很不錯的。粞接待了他的父親,為他倒水洗臉倒茶解渴。他的父親端茶杯時瞥了一眼粞攤開在床板上的布料。粞的父親說,這兒可細一點。這兒可長一點。穿起來更隨身,粞曾有好一陣小小的驚異。 粞的父親多少年在鄉下一直在做裁縫,他別的什麼都學不會,而這行無師自通。他就靠了這手藝養活了自己二十多年。 粞的手藝也是自己琢磨出來的。為了這個,粞想,雖二十多年沒見過面,我背著他怎麼長都還是長成了如此像他的兒子。粞也因此而頭一回感到人的神秘。 粞過去對父親全部的瞭解即是父親臨走前草寫在一張白紙上的幾句話。這張紙粞從母親那兒要了來自己小心地保存著。粞曾經將這幾句話給星子看過。星子翻閱了很多書沒查到出處,後來還是粞的母親說了。粞的母親說那是一首元代的散曲。 這首散曲自粞見過後便如刻在心裡一般永難忘懷。粞把它當作父親的形象留在心裡: 那散曲是: 弄世界機關識破, 叩天門意氣消磨, 人潦倒青山嵯峨, 前面有千古遠, 後頭有萬年多, 量半炊時成得甚麼? 粞先是品不透父親寫此究竟是何意。在同星子聊天聊得很深時,拿出來給星子著,星子偏著頭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特別明白,只覺得他很是悲觀很是無望也很是無可奈何。好像把什麼都看透了。」 粞想也是,想到了人生不過半炊功夫能成得了什麼這一點,的確也是看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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