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藍色愛情 | 上頁 下頁


  事實上,那樁殺人奸屍案正是靠了女屍嘴中的布頭,才將線索鋪展開來。結果 已經初露端倪,只待最後的證實。雖然是一個大獲全勝的結局,但我一聽到父親提 這個案子就敗了味口。我對父親喝道:您就不能說一點乾淨的話來?

  這天晚上我連飯都吃得很少,就更不要提喝啤酒了。我的母親說我越大倒越混 賬。我說是不是人人都這樣?如果是,那麼在這個家我可不是之最。這時候我的邏 輯推理能力顯得特別的行。我的母親瞠目結舌。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她之間永遠存在 一種說不清的矛盾,我們多少年來都相互仇視,別人家中那種母子親密的場面在我 這兒永遠也不會有。曾經我的高中同學幫我分析這個癥結何在,推測我是否是我母 親親生,這種推測遭到了我的否定。因為我知道我和我的母親在外貌上有多麼的相 像。甚至我們在吃東西的味口上都十分的一致。正是因為我們的共同點太多而她卻 一直排斥我,才使我感到格外的疑惑。她沒有道理這麼對待她親生的、與她很是相 像的、並且也還是比較爭氣的兒子。相反我的弟弟好吃懶做,學習成績一塌糊塗, 面孔也比我長得差得多,他卻在我母親那兒永遠是心肝寶貝。真是沒道理透頂。我 曾經質問過我的父親,我說媽媽這樣做太不公平,你有責任糾正她這種不公。我的 父親嗨嗨地只是歎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雖然他走在街上時耀武揚威,可在我的 母親面前他卻永遠是個龜孫子,這也是導致我從來不崇拜我的父親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學的時候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個刑警給我帶來不少面子,我的同學沒有不羡慕我的, 他們都覺得我的父親是個英雄。在我的父親坐在我們學校的禮堂裡講述他怎麼偵破 一個全市聞名的兇殺案時,我幾乎也以為他就是一個英雄了。可是晚飯前,我的母 親點著他的鼻尖罵他只買了豆腐而沒買大蒜時,他那副卑微的神情卻讓我又深深地 明白,他不是英雄,而且這一輩子都不會成為英雄。

  06

  這天楊高來找我時,我正準備去國畫院。我對飄雲的瞭解已經算是除了她的父 母外最多的一個人了。這是飄雲的原話。雖然我不太相信,但我還是對她說我引以 為自豪。我之所以不相信自然有著充分的理由。因為飄雲至少同兩個以上的男人睡 過覺。一人當然是我,另外的一個或者更多是誰,我就不得而知,我想他們對飄雲 的瞭解也都是無微不至一類,絕不會比我少到哪裡去。

  飄雲在國畫院當畫家,這職業一說出來就讓人感到爽口,她是由地地道道的美 術學院畢業分配而去的。這同她的許多分配在工廠宣傳部門的同學相比,她顯然要 運氣得多。她說那是因為她的畫技比別人好的緣故。可我想這之中一定不那麼簡單。 在我同飄雲多次的閒扯中,我一點也覺不出她有怎樣的藝術氣質,倒覺得她閃爍不 定的眼神和跳躍似的思維方式給人以神經質的印象。或許正是她的這一點與凡俗的 女孩十分地不同,才使我反而對她生出如此的興趣。楊高對我和飄雲的交往很不以 為然,他說你非得到吃她一個老鼻子虧時,你才會明白這樣的女人是纏不得的。我 笑楊高是一隻吃不著葡萄的狐狸。楊高一直不結婚也不找對象的理由沒人能真正明 白。我們局資料室有個女孩十分愛慕楊高,拐彎抹角地托人詢問楊高可否進一步來 往。做到這一步對於女孩子來說也夠不容易的。然而楊高竟表示不願,且乾脆地說 什麼理由都沒有。這使得我們一局的人都替那女孩打抱不平。那時候我還在讀中學, 聽我的父親回來罵罵咧咧了楊高好幾天。現在我跟楊高成了同事,我都開始蠢蠢欲 動地交女朋友,他卻仍無這方面的意向。奇怪的是資料室那個女孩子也不嫁人,眼 巴巴地一直等著楊高有一天會春心蕩漾。她現在已是我們那兒資格最老的老姑娘了。

  楊高說你今天哪裡都不能去。我說為什麼?不是講好的奸屍案一破就給我放三 天假的吧?楊高說情況在不斷地變化,你這個假必須延期。他居然還在給我引用毛 主席語錄。我說哪天都會有情況,而且哪天的情況都會發生變化,別弄得這麼緊張。 他說這回不一樣。這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案子,我從參加工作起就開始留心這件事, 但一直都沒有線索,前幾天突然露頭了。我到底還是等來了這一天。他說這些話時 臉上呈現出一種強烈的憤怒或說是痛苦。我有一些好奇,不禁問他怎麼回事?他立 即恢復常態,說你在最近一段時間必須找理由接近同心中學的一個數學老師,他叫 馬白駒。大約有55歲左右,高個子,人長得還很帥,喜歡看足球比賽,還喜歡下圍 棋,反正文人雅士喜歡的東西他都會有興趣。我說我接近他幹什麼呢?這是怎麼一 回事?你總得對我亮點底細我才好去幹呀。楊高蹙緊眉頭想了又想,仿佛是下了一 個很大的決心,才說你可以回去問問你爸爸,他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但是你不可以 對任何一個人洩露你所幹的一切。如果有人問你最近在幹什麼,你就說你正在調查 江北化工廠的搶劫殺人案。這個案子實際由我來處理。我問需要瞭解馬白駒的什麼? 楊高說一切。比方他的日常生活習慣,與什麼人往來密切,同什麼人有過節等等, 到時我問你什麼你得答得出來。

  我給飄雲打了通電話,說我必須去江北辦件案子,不能赴約。然後,我在江北 一條偏僻的巷子裡找到同心中學,從它破舊委瑣的外表很難看出它的內部居然也有 讓我的頭兒楊高費氣力的人,而能夠登上楊高花名冊的人在我們的眼裡實在已不是 凡人。他們多半在最後亮底時都可讓人見到他們曾經有過的驚世駭俗之舉。

  我在同心中學門口徘徊良久。在我即要離開之時,我看到了同心中學的黑板報, 上面的圖畫很明顯是出自專業人員之手,我在突然之間想到了主意。我大闊步地背 馳而去,我知道看門老頭的視線一直追隨在我的身後,直到我拐彎。

  07

  我一直到電視幾乎沒有一個頻道還有畫面時才逮著同我的父親說一說什麼的機 會。我父親見我專程回家並且這麼急切著要同他講話十分驚訝。我說你聽說過馬白 駒這個人嗎?我的父親一聽立即大驚失色。他說楊高對你說了什麼?我說他什麼也 沒說,只是要我回家問你。我的父親頹然地坐在了我的床沿邊,他的面色蒼白,仿 佛馬白駒是一隻很長很長的手,這手一直伸入了父親幽深幽深的記憶之中,抓捏著 那些無人知曉的事,強硬地將之攤開在他的面前。父親喃喃地說他還沒有忘記,他 居然一直沒有忘記,他還盯著他們,他真是個天才。我說你說些什麼呀,說得清楚 一點好不好?我的父親依然用低語的方式說我能說清楚麼?我能說破這些麼?

  我在這個黑沉沉的夜晚聽了個驚人的故事,一個有關愛有關恨有關善良有關狡 詐的故事。雖然我的父親再三表明這只是推測,並沒有確切的證據,可我還是以堅 定不移的態度予以了相信。這是一個初冬之夜,沒有北風在窗外呼嘯,我卻不斷地 打著寒噤。這個故事卷帶起的冷風使我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如同被冰凍了起來。一 夜之間我突然覺得我理解了楊高。理解了他不苟言笑的面孔和他永遠壓抑自己的心 態。我對自己說這一次我要好好地幫他。我的父親說你給我記住,這事從頭到尾我 都得參加,楊高他爹是我的老朋友。我點了點頭。我想應該滿足這個老警察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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