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藍色愛情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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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不明白的是楊高為什麼總能像一個打足了氣的皮球,案件就像是一隻拍他的 手,一碰他便能跳起來老高。而且越是惡性的案子,他似乎越亢奮,兩個眼珠突出 得幾欲落地,讓人擔心會砸了腳。一旦有一天相對平靜一點,他便一副落寞得頗為 痛苦的樣子。仿佛人們利用完了他之後又將他給遺棄了。我真是難以理解他的心態。 我願意每天都沒人來找我,讓我守住一扇窗口,清靜地看白雲在藍天上飄,看鳥兒 在空中自由地劃著弧線,看牆外的小人兒嬉戲大人兒爭吵。眼累時便自顧自地想點 兒心思,做一點這一輩子都實現不了的夢。楊高和別的同事皆嘲諷我的這點小小的 情調,說我一開口給人一種清醒不過的感覺,可坐下來一入定就宛如一個從未見過 世界的小孩,幼稚得恨不能叫個罪犯來扇我兩個大巴掌。他們實在是不懂得我,一 個人倘若不在自己心裡保存一小塊乾淨之地,讓自己的心在倦累時可以憩息片刻, 那他怎麼能夠保持常態地生活下去。我天天接觸的多是不美好的東西。我只能在冥 想中拼命地接納我所渴望的東西,比方美好的、善良的、可愛的、溫馨的等等。我 把它們放在我自己的地盤上,讓它們也能進入我的夢,和那些邪惡進行較量。也許 這的確十分幼稚,可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法子使自己的心處在穩定狀態,能夠一 天又一天地面對每一幅我必須面對的圖案呢? 有一天中午,我很奇怪地接到了飄雲的電話。這是在我把她忘得差不多的時候。 我聽到她的聲音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她說她自那天晚上之後就很難忘記我,雖然 她有很多的朋友,但沒有一個人的氣質更讓她覺得對味口,除了我。還說我身上有 一種說不出的東西令她念念難忘。我受寵若驚,可又怕撞上了她的一個新的「行為 藝術」,故而一掃警察的威風,頗有點兒戰戰兢兢地問:你是不是又創造了一個新 的藝術?她在那邊「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在她清脆的笑聲中,我突然回味起我和 她在一起的情景,回味起我們的擁抱和接吻。我的眼前開始晃動她的影子。而她的 不知從哪兒傳來的笑聲一下一下地打動著我的心,我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我說我 很想你。她的笑聲止住了,用一種在我聽來是極為溫柔的聲音說我知道。 05 我們這次見面是在一家十分豪華幽雅的歌舞廳裡。雖然它的門票貴得我頗有些 吃不消,但我咬咬牙還是掏了出來。我總不能讓一個搞藝術的人坐在那種下九流的 地方。那是我的出沒之地,常常我身著便服,歪叼著煙,探頭探腦地遊蕩在那些煙 酒彌漫之處,這是我的職業的一個部分,縱是不願也得去幹。為了抓住我的對手的 點滴馬腳,我得裝得比他們還像他們。我對那兒的氣味和聲音由衷地感到厭惡,從 那些地方出來時我常常會忍不住作嘔。我覺得那是任何一個正經人都不應去的地方。 或許我略有些走了極端,可這毫無辦法,這想法已滲透於我的骨髓之中。我中學同 班有一個女生,原本我對她印象是極其好的,甚至有過追求她的企圖。可有一天我 去找一個我的一個眼線時,卻看到了她坐在那種地方。雖然她的裝束並不華麗,而 且也沒有什麼下流男人與她作伴,可我還是產生一種倒味口的感覺。我在頓然間對 她失去了興趣。 我坐在高雅的歌舞廳裡對飄雲說著我的這種感受,輕柔的音樂在耳邊如水一樣 流淌,這些水正從我的耳朵這個入口灌進,並慢慢漫向我的全身,要將我每日浸染 的污穢沖洗一淨。我想起生活中常常有人對我們進行的有關「境界」的教導,其實 只有身處在一種境界之中才能使我們的思想產生他們所認可的「境界」。我對飄雲 說我並不是為討她的好才選擇此地,主要是為了給自己洗一洗身心。她說那我就不 領情了,說完又說其實你簡直不像一個警察,倒更像一個惟美主義的藝術家。 我聽到她這番話的心情真是難以言喻。我真想把她擁在懷裡用我的大巴掌拍打 著她的背說好樣的,你說出了世界上一個偉大的真理。這是世界上惟一一個說我不 像警察而更像一個藝術家的人。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對飄雲的感覺與對別人的不同。 我不禁對她久久地凝視,掩抑不住內心裡的幻想和虛構。她笑笑說在動我的什麼心 思?我說你說呢?她顯得十分老練地說男人嘛,不就一輩子都只為一件事困擾?我 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那肯定和我想的不一樣。我說我整個腦子裡想的都是我怎 麼會愛上一個耍了我一夜的女人!這和我做人的整個風格太不相像了。她作出一副 很驚訝的樣子哦了一聲。其實我想她一定早就在等我的這一句話。我說我一向很理 性的,不輕易地向人袒露感情,這回卻有點兒隱忍不住,是不是有點兒怪?她「噗 嗤」一下笑出了聲。我說為什麼笑?她說笑你像小小的孩子說一嘴大人話。 這話真如一根針,正正地紮在我這個鼓得脹脹的皮球上。我有些惱怒地說你不 必在我面前擺架子,我雖只是一個警察,但也不會崇拜藝術崇拜到隨便由她教訓的 地步。她拍著手掌笑了起來說我這一招還有一點靈,至少我知道了你是崇拜藝術家 的。我板著的面孔並沒有鬆動下來,我悶著頭想她到底要幹什麼?她可是又要拿我 來耍一耍?這時刻我聽見她說別生氣好了,我只是試一試你的。她的聲音有點嗲, 就好像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在我的面前撒嬌,我雖然知道這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耍的 一點小手腕,可我還是甘心情願地溶化在這種嬌嗔中,這是所有男人都戰勝不了的 武器。我說我怎麼會生氣呢?我只是在想難道我比你還顯得幼稚? 我和飄雲的這次見面老是在鬥嘴,如同錘子和砧,一直丁當作響。但我內心的 甜蜜感卻很濃很濃。飄雲與我約好以後我們常見面。我問她是不是像情人與情人。 她說你不是早已吻過了我嗎?我把她這話揣摩了好一會兒,我想她的話顯然是允許 我親吻她的,為了這個,我在晚上回家的路上特意買了兩瓶啤酒。我的父親顯得很 興奮地望著我,他說那樁殺人奸屍案破了。 這真是一個肮髒的話題,那個躺在河灘上的女屍頓時顯現在我的眼前。那被水 泡漲的皮膚,慘白的面孔,向上翻著的眼睛,這個畫面不論什麼時候在我的腦海裡 出現我都會忍不住作長久的幹嘔。初去現場那天,早上我恰好吃了兩個雞蛋,不料 一踏上河灘便一吐而盡,恨不能連胃都給吐出來。惹得一些圍觀的人一邊觀屍體一 邊觀我,和我同行的戰友們都紛然以我為恥。楊高更是跳起腳來罵我,連連地叫我 滾蛋。我已嘔得說不出話來,毫無還嘴之力,他們如此地乘人之危,本質上與我天 天打交道的混蛋們有什麼兩樣?而我在吐完之後卻依然一絲不苟地查勘現場,一點 也不比他們少做點什麼。甚至女屍緊咬在嘴裡的一小塊衣片也是我發現的,他楊高 有什麼好叫駡的?嘔吐只是我的生理反應,它並不意味著我會瀆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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