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藍色愛情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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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離開我的房間時是在東方發白的早晨。他搖搖晃晃地走回他的臥室時, 我聽到我的母親尖利的聲音穿牆而過。她說老鬼,一晚上死到哪裡去了?他給你一 個笑臉你就得陪他一夜。 我找處裡借了輛摩托車,打算帶飄雲去郊外轉轉。一則我想念她,二則我需要 她幫助我。 郊外一派蕭瑟之氣。很愜意的是我們兩個都不喜歡春天,而偏愛這初冬的景色。 和飄雲在一起,我的心格外溫柔,記憶裡消失了每天如鋸一樣一齒一齒從我心頭拉 過的案件。我讓自己充分地享樂在自然與愛情之中。 我在送飄雲回家時,才裝著有意無意地問,哎,我昨天偶然路過同心中學,見 他們那兒黑板報辦得很專業,你們還有同學往那兒分?飄雲說,呀,看不出,你還 有點眼力。那是我們師專班的一個女生畫的。我說你認識她?她說當然,在舞會上 見過面也說過話。她很有才華,可惜高考時沒發揮好,只取了個師專班。怎麼,你 想打她的主意?我說有點。我喜歡有閱歷的女孩。飄雲說要我給你拉皮條嗎?我說 那倒不必,我追女人的這點本事還是有的。飄雲又一笑,說不過我警告你,她是會 認真的。我說那好,我就娶了她。飄雲說你儘管放心去娶,我是不會在意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心裡突然生出許多悵然。我有點怕飄雲以為我說的是真話。 我考慮晚上是不是再去她那裡說說話,把這有可能出現的誤會化解掉。可是在我剛 進宿舍大院時,我聽到我的父親同門衛聊天的聲音。門衛老頭看見我便叫,小子, 你老爸給你送雞湯來喝了。你他媽可像個吃奶的娃。我險些要對我的父親發脾氣, 這樣的事太有損我的形象。我的父親在我正要動怒之時,對我丟了個眼色,我突然 悟到點什麼,便叫了聲爸。我說這麼快呀,我昨天回家才說想喝湯,今天您就送來 啦? 我的父親跟我來到宿舍,談了他來找我的真正目的。他說馬白駒的老婆一個星 期前死了。有人說她一直處在垂死之際,就是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當她的女兒從 外地趕回來後,她突然清醒,然後同她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話。那時候馬白駒一直 不在場。黃昏時馬白駒到醫院去接班,準備守夜。一進病房的門,他的老婆便停止 了講話,只是直直地盯了馬白駒一眼,就死了。馬白駒問他的女兒她都說了些什麼, 他女兒說這還用我說嗎,你未必不知道?喪事一辦完,他女兒就走了,似乎同馬白 駒鬧得很不愉快。 我說您怎麼知道這些的?我的父親淡淡地一笑,說你未必忘了,我是一個老警 察。那年冬天的早晨是我把楊炎立從他家門口的樹上解下來的,他寫在手心上的名 字也是我最先看到。我掰開他的手,讓楊高記住那三個字,當時楊高小得連「駒」字都不認識。我永遠也忘不掉他爸光光的屍體在大風中擺蕩的情景。為了這個悲慘 的早晨,我花了幾年時間來調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昨天對你所說的推測都只是 當時我的一種感覺,卻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我只好對楊高說為了你爸,你長大得 當警察。在楊高當警察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了他關於我的感覺,他痛苦得渾身痙攣, 一個星期沒吃下飯。再下一個星期見他時,他就像變了個人。他對我說您的感覺十 分的對,這事我會弄到底的。只是您不要再對任何一個人提這事,就像您早已忘記 了一樣。我說如果您感到你弄到底會使你更加痛苦,那我就勸你算了,反正這麼些 年都已經過來了。我那些感覺或許就只是一些感覺,同時,他們也都有難言的苦衷。 楊高苦苦一笑說,您還記得我的父親赤身裸體吊在那兒的情景嗎?他的身上到處都 是鞭痕,血糊住了半邊面孔,他的嘴裡被一團泥塞得死死的。您那時一邊哭一邊使 勁揪著我的耳朵說,小子,你可不能忘了今天你看到的這一切呀,你活著就得為他 報仇。您的話我一個字都沒有忘記。我還能說什麼,倘若我是他,我也會一輩子為 了這個仇而活著。 我想我也會。我對我的父親說了我的想法,我的父親說憑你這一點認識,你還 是配當警察的。要是以往我會對他的這後一句話表示極大的不屑。然而這回我卻什 麼也沒有說。我想也許當當警察也還是不錯的。 我在資料室找到了正處在為難之境的楊高。楊高站在一排書架前,手上拿了本 書胡亂地翻著,一副沒有心思的樣子。曾經追求過並一直還等著他的那個女孩立于 一邊嚶嚶地哭泣,時而喃喃地說著些什麼。我的冒失解救了楊高,只聽得他高聲地 應了我一聲,而後又輕言細語地對那哭泣著的女孩說我們下次再談這些好嗎?我還 從未聽過楊高有如此溫和的聲音。他總是一副冷冷的面孔和冷冷的腔調,以致我和 灰馬都說他肚子裡沒有台冷氣機也至少有幾塊冰塊。我扯過楊高對那女孩說你可真 了不起,竟讓我們的楊頭兒變得這麼溫柔,這可是開天闢地的事。算得上本局今年 十大新聞之一。那女孩破涕為笑,說了句貧嘴,便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滿心歡喜而 去。我對楊高說你這是何苦,這女孩實際滿不錯的。楊高淡淡地說錯和不錯之間又 有什麼區別?他這話說得像個哲人或說玄學家。我說是不是你父親的死對你有影響? 楊高說你只是個警察,這些不是你權力範圍內的事。 他把我漲了個大紅臉,我說我只是關心關心你嘛。楊高說不要以為知道了別人 的一點隱私就以為自己多了些話題。我說那只是你個人的一點隱私嗎?我可不是為 了他人的隱私才賣力的。我只為正義。楊高凝視我片刻,說你說得好,我也是為了 正義。為了伸張這個正義,別的都在其次。我不再同他抬杠。我明白有些人的天性 就只適合盯著一件事去幹,一生只為一件事而活。這種人對生活的需求很簡單,粗 茶淡飯,可以生存就行了,連理想都是十分實際的。我對這樣的人總有一種不由自 主的憐惜,我想這樣活法是對生命的一種殘忍。它使生命的光彩變得如同紙上畫出 的線條而無美麗的光澤。 我對楊高說我這回要好好地當一次警察。 回到辦公室,灰馬對我說,你那個小妞一連打了三次電話找你,我估計她再過 半個小時得不到你的音訊就會痛苦得自殺身亡的。我笑了笑,我說別太低估了我的 眼光,那樣純情的小妞我會要?灰馬說這麼說你那一個很老到?我說這詞用得不准, 應該說很特別。 灰馬一直在地質學院跑一樁報復殺人案。楊高盯他很緊。灰馬和我一樣也不是 一個想當警察的人,他一直想研究哲學,他說研究哲學才是研究人生的課題,可他 高考時鬼使神差般地被錄取到了公安學院,偏他的推理能力又格外地強,畢業分配 前夕在楊高手下實習,剖析起案子來連楊高都不得不另眼看他,於是在他分配時楊 高通過好些關係硬把他給要到了手。灰馬說他能夠幹這一行但並不意味著他恰恰就 喜歡幹這一行。他的哲學家的夢一直做到我去了一年後才醒了過來,那是有一天他 看見以前他很佩服的一個哲學家在中心廣場上和那些算命的瞎子、賣毛線針以及最 廉價的塑料髮夾的老太太站在一起擺攤賣廠價花布時,他才在一夜間大徹大悟出什 麼。第二天便痛斥自己曾有過的夢想。然後說他現在好想好想去做生意,而且想去 做大大的生意。灰馬對我說,不要想當什麼藝術家,也不要把這當作自己的一個夢 想時時去品味。要面對現實,最實際的事是我們應該去賺點錢,這是社會發展的大 趨勢,你要相信一個前哲學家的預見。我說其實我們面對的總是無休無止的案件, 而背轉身時,你信不信,你面前的還是它們。灰馬盯著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好像 你已經愛上這一行了?我說這怎麼可能,我只是想對你說,你關於錢的想像,也應 該說是一個夢。這一行它挑了你,今生你就在劫難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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