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藍色愛情 | 上頁 下頁


  02

  有一天我被楊高派去調查一樁殺人案,一個年輕人把他的父親給殺死了,這種 事聽起來真讓人不寒而慄。但不知什麼緣故,有很多人幫那年輕人說話。我詢問了 十幾個他們的鄰居,這些人都眾口一詞地說那老頭不是東西,他勾引了他的媳婦, 趁那年輕人跑長途之機。如此這般達3 年之久,直到事發那天,年輕人因病提前回 家撞上,才得以發現。他的父親竟然毫無羞恥之心,提出與他兒子分享女人,以免 那女人在她的丈夫不在家時與外面的男人私通,且說肥水不外流。他的兒子等他話 一講完便舉起了菜刀。這個殺人的原因真讓人覺得噁心。我在聽那些陳述時一直忍 不住想要作嘔。一離開那個充滿血腥味兒的地方,我便倚著一棵樹狠狠地吐了個痛 快。我對自己說,不,我不能幹這行。

  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天突然刮起了風,一副馬上要下雨的模樣。這是 即將進入秋天的日子,風刮過來十分地清涼。只是,我的父親常常說這樣的天氣一 旦淋了雨便很容易生病。而我現在根本沒有生病的資格。楊高那兒不知壓了多少案 子,他每天蹙緊著眉頭然後給我們這些打下手的肩頭使勁地壓擔子。

  在我拼命地蹬車過橋時,一個畫面捕捉了我的目光。在橋欄邊,一個女孩背對 馬路面朝江水立在那裡。她黑色的長髮和白色的長裙在晚風的吹拂中飄揚得十分美 麗。我刹住了車,在距她幾米遠之處站下。江兩岸燈火璀璨,相夾著渾黑渾黑的江 水一直奔到視野之外。我凝望著這個畫面,感受著這種氛圍,體味著這樣的情調, 心裡湧動著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她的背影是那樣的雅致,散發著難以言說的清新, 她喚起了我一種擁抱女人的欲望,我遲遲地不願離開那裡,覺得陷入在這樣的氣氛 中有一種身心上的愉快。

  我不知道我已站了有多久,突然間,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那女孩的一隻腳搭上了欄杆。一種不祥之兆從我心裡倏然劃過,我甩開了自行 車,高喊著不——你不能——,而後撲了上去。我一隻手緊揪著她的衣服,另 一隻手則迅速地攬住了她的腰。她尖叫著:放開我——放開我——,試圖同我 掙扎。但顯然她並未使出全力,只一會兒,我便將她拖到了橋上。她嚶嚶地哭著, 用拳頭捶打著我,那姿勢多少有點兒誇張。我說好了好了,打得我夠疼的了。這樣 做也沒什麼意思。她停止了對我的攻擊,睜大了兩眼呆呆地望著我。我作瀟灑狀地 笑了笑,又說我正準備以你為主畫一幅畫,你倒給我來了這一手,幾乎嚇掉了我的 魂。她仍然望著我發呆,我只好朝她臉上給了一巴掌。她叫道你想幹什麼?我說這 正是我打算問你的。這時候天開始下雨了,我說走吧,我送你回家。她冷冷地瞥了 我一眼,說我的事不需要你來管。我說我還真不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只不過你正 好撞到了我的手上,我有什麼辦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心終歸有好報。她 說那也不見得。

  雨漸漸地大了起來。我說不行,這樣淋一夜我們兩個都會沒命的。她的反應倒 是十分地快,她說誰跟你是「我們」了?說得倒挺順口的。她的話弄了我一個大紅 臉,我還沒跟女孩子談過戀愛,臉皮子比紙還薄。我的同事灰馬老早就對我說過女 孩子是世界上最刁鑽古怪的人,同她們打交道得隨時繃緊頭腦裡階級鬥爭的弦才行。 初次領教,此話果然不假。我說這不是鬥嘴的時候,現在最主要的是送你回家!她 說我沒有家。我說所以你準備為自己找一個家?我指了指漆黑的橋下。她冷漠地說 那又怎麼樣?我說怎麼樣?污染了水資源。我可不想喝水喝出死人味兒來!她很憤 怒,說你……?!我說就這樣吧,你如果不害怕,就跟我走,我總不能站在這兒跟 你抬一晚上的杠。她說走就走,我連死都不怕,還會怕你?

  我把她帶到我的宿舍裡時,已經幾近十二點。所有的人皆已休息,我想借宿已 經有幾分困難。我拿了幾件幹衣服給她換。我站在門外,等她換衣,渾身不停地哆 嗦,心想幸虧她長得漂亮,否則這種虧可真沒人願意去吃。待我再進去時,屋裡的 窗子已經打得大開。清涼的風一陣陣地吹飄進來,吸上一口,讓人心情一爽。她套 上了我的襯衣,衣長過膝,樣子很滑稽。我說很好,這狀態像是要出去春遊的人。 她說你不要自作聰明。我說一個渴望呼吸新鮮空氣的人決不是一個想要去死的人, 我這點判斷力還是有的。她說我已決意離開這個世界,你以為你攔得住?我說我要 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說那好哇,正好我們倆一起走,我可 不反對多一個伴。我說這回可是你用的「我們」,不過我不跟你計較,我還是願意 和你一起出門的,不過那得是度蜜月!她瞪圓了眼睛,那副驚訝的面孔十分地好笑。 我說怎麼?不相信還是不自信?她恢復了在橋上時的冷漠,淡淡地說你不是想知道 我為什麼要去死嗎?我說先前我的確是想知道,可現在我想你大約已經改變了主意。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了一句令我感到十分驚奇的話。她說你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講 話未免太嫩了點。我怔了怔,但馬上反應了過來,我說那好,你現在已經清醒了, 能說出這樣有水平的話的人,一定不是等閒之輩。她說這話你算是說對了。不過不 管怎麼我還是得告訴你:我的男朋友玩弄我的感情,我把他這樣了。她說時用手在 她自己的脖子上很是優雅地劃了一下。這一下可把我嚇得不輕。我張大了嘴,結結 巴巴地你、你、你,你了好幾聲,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她說嚇住了吧,小男孩? 我是殺人犯,你看不出來?我好容易鎮定了我自己,我說那你就正好撞到我的槍口 上了。她說怎麼講?我說我是個警察,而且是刑警。這回輪上她吃驚了。她苦笑了 笑,說這真有趣。我說是呀。只是我希望你是一個作家,你剛才所說的只是你的一 篇小說。她說但願如此。

  我終於想起來為她倒一杯水,說,給我講講你的事。她把水一飲而盡,然後說 我累了,我想要休息。

  我眼睜睜地望著她大模大樣地躺在我的床上,很是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擺出 一個格外誘人的姿勢,隨即便聽到了她有節奏的呼吸聲。我的喉頭咕嚕了一下,她 似乎聽見了,眼睛睜都不睜地說了句你是不會動我的念頭吧。我說我這就準備走。 她說是嗎?有句話得告訴你,我是會逃跑的。我心裡不覺罵了一句他媽的,嘴上卻 說那你說說我應該怎麼辦?她說呆在這兒,哪兒也別去。我說看你睡覺?她說一塊 兒睡也行。她說完這話睜開了眼睛,眉眼含情地望著我,我的雙腿立即發軟,忍不 住牙齒打起顫來。她說沒有欲望?說時一副嘲弄的眼光看著我。我說不不不。她說 那麼就是有欲望了?我說這這這,這不行。她說是誰不行?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她的話,好像不管我怎麼說都有一種根本說不清楚的感覺。她笑了笑說害怕?我說 不!沒什麼好怕的。我說完走近了她,坐在了我的床邊上。她微笑著,一臉的嫵媚, 一臉的柔情,她令我渾身上下如火一樣燃燒起來,我一時間忘了她是誰,也忘了我 是誰。我伏下身,投入我的一腔真情,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那種唇唇相 觸的感覺,足可以讓我記一輩子。她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抵住我的下巴,溫柔一笑, 說還記得你是警察嗎?

  我如彈起一般跳離了她躺著的我的床。我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厲害,我想完了, 我這叫什麼警察,我連這點誘惑都經受不了,我怎麼能當好警察!我是不是一個真 正的好色之徒?我的體內沒有原則性沒有抗誘惑的能力。比方美色比方金銀財寶比 方美味佳餚,等等,等等,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得到它們,這麼一來,勾引我當 叛徒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我正這麼想著時,她突然打了一個呵欠,說這回我是 真正的困了。然後又說不管怎麼,我還是應該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飄雲。

  這個名字說起也還順耳,只是這個叫飄雲的女孩實在是有些怪異。她說她是殺 人犯,殺了她的男朋友。這一點我決不相信,因為沒有任何一個殺了人的人能夠這 樣神經放鬆,我想我所能推斷的只是,我遇上一個輕鬆的自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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