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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我一生都夢想做一個世人矚目的藝術家,然而有一天卻有人通知我說從今天起 你就是一名警察了。對我說這話的人是我的父親。他嚴肅的面孔上有幾分慈祥又有 幾分可憐巴巴,致使我滿腔憤怒無法對著這樣一副面孔發洩。我的父親這天剛剛退 休,他已經做了40年的警察。幹這行他已經有了癮頭。退休算是掀開了他一生最痛 苦的一頁。對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天晚上我理所當然地失眠了,心想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從此被包裝上別一種色 彩。我真是萬分沮喪,這種沮喪心情使我的臉在一夜之間由紅色變成了青灰,以致 我的領導見我的第一句話即是:「你是不是有乙型肝炎?」

  我的回答自然是否定的,不過我說我神經有些錯亂。領導說很好,你很適合當 警察。他說這話時眼睛盯著我莫測高深地笑了笑。這笑容給我留下一個永遠的懸念。

  我險些被分去做戶籍警,這是一個更讓恐怖的事情。雖然說樣樣工作都一樣, 平凡之中見偉大,可這話也只能是說說而已。而且領著說這話的人絕對不會讓他的 兒子如此平凡著去偉大。我這樣說顯然有點兒傷那些兢兢業業的戶籍警察們的心, 但這實在也是一個大實話,就像我說每個男人都不想一輩子隻睡一個女人一樣確切。

  我的父親從內部打聽到關於我的職業的消息,他居然顯得十分高興。他說好、 好,這事兒最安全。我聽了他這話竟對他生出一股蔑視之感。我父親一輩子都在抓 罪犯,差不多身體的每一部位都留有醒目的傷疤。我的同事灰馬說為你爹畫一幅裸 體畫,即使用最寫實的方法去畫,其結果也一定充滿了現代派味道。我當然不會讓 灰馬去給我的父親畫裸體畫,但我贊同他的說法。然而我的父親退休之後,以往那 種迎著刀槍所向無敵的英雄氣概卻蕩然無存。這使我不得不用他以往教訓我的語言 教訓了一次他。我的父親面紅耳赤,睜大著眼望了我幾秒,便低下頭一聲不吭地出 了趟門。第二天我便聽說我被安排到了刑偵處。我雖然做不成藝術家,可退而求其 次至少我還可以爭取做一個英雄,儘管這不是我的夢想,但若順著夢想的次序往下 排時,它也的確還算靠得比較前。

  我的頭兒比我大十歲,叫楊高,但我們那兒沒有人覺得這個名字應該歸他。私 下裡大家都議論說如果他是「羊羔」,就不知道老虎是不是像原子彈一樣厲害了。 怕他的人不光是罪犯,連我們這些好人見了他也都氣短三分,那感覺就像自己也犯 了事兒一樣。我們那兒流傳了一句話,說抓了罪犯不算英雄,能讓楊高笑出聲才算 英雄之中的英雄。楊高曾經是我父親的徒弟,但他很快就爬了上去。要說「爬」這 個字實在是貶意太重,對楊高似乎不公平了一點。楊高的確比我父親更適合做警察, 光憑他黑黑的皮膚,不苟言笑的臉龐,以及一拳能打死人的力氣、以及一眼就能判 斷出好人壞人的水平、以及過目不忘的識別能力,都足以表明他天生該是個警察。 就在他給我的父親當助手之時,我父親只能根據他的提示才能破案,這對我的父親 是一件很恥辱的事,但也無法。因為自從去了楊高,我父親連連破了幾起大案,使 得過去瞧他不起的人都對他刮目相看。我的父親這人窩囊就在於他一點也不想利用 楊高而使自己的光榮再增加幾分,他甚至連思想鬥爭這個過程都沒有,就去領導那 兒彙報楊高如何如何有才華等等之類。很快我父親就成了楊高的助手,而且非常地 忠心耿耿。我常常挑唆我的弟弟說我父親愚蠢之類的話。可我父親不為所動,只是 喝斥一聲你們懂個屁!細想起來我父親自有他喝斥的道理,幹他這一行是拿命玩的, 面子與命相比是何其地輕薄!

  我看得出來,在楊高的心內我的父親佔有很重的分量。因為這個,我從楊高那 兒享有比別人多一點的溫和。為此我暗中有幾分得意。我想我是佩服楊高的,只是 我十二萬分遺憾的是楊高對藝術一竅不通,這使我強烈地感到和他談不攏來。可見 你佩服的人不一定就是你喜歡的人,這是件讓人惱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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