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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水上燈繼續道,現在你清楚了?你的舅舅水成旺是我的父親,你的翠姨是我母親。你的表哥水文水武是我的親哥哥。而你,是我的親表哥。水家把我當成妖怪,拋我在外,讓我受盡人世折磨。你不是一直說我報復心太重嗎?你也知道我曾經經歷過怎樣的生活。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報復他們了吧?

  陳仁厚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呢?水上燈說,生活於我,就是這樣。如果我沒有報復的信念支撐著,或許我早已放棄這個世界。因為這地方,沒有什麼可讓我留戀。但是,我有了信念,我就不同。我活著是為了想看到他們比我活得更差,或者乾脆讓他們死去。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可是我的心卻痛得更加厲害。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懂我。原來還有你,現在連你也不懂了。

  陳仁厚終於平靜了自己。陳仁厚說,我懂了。我一直都懂你。只是,我不能原諒自己。畢竟水文因我而死,水家因我而亡。水家於我有恩,我對水家有罪。非但如此,與我同去刺殺叛徒的兩個弟兄,也都在那次行動中被抓,他們同水文一起被砍了頭。他們是陪我去的,卻只有我,尚苟活在人世。我沒有辦法面對自己。水上燈說,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對日本人說了謊。我要在兩個人中間選一個。一個是我愛的人,一個是我恨的人。沒有任何餘地,我只能留下我愛的那個。我不知道這份愛是能殺人的。也不知道這個愛會讓一個家破碎成零。這個罪人是我,而不是你。陳仁厚說,可最終你是為了我。因為我是你愛的那個人。因為我,別人當了替死鬼。而這個人卻是我的表哥,我於心何忍。水上燈說,換了你,你又如何選擇?比方在你愛的水滴和另一個人之間,有一個可能會死,你怎麼選?

  陳仁厚沒有說話。其實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對。因為他知道,換了他,也會捨命保護自己所愛的那個人。在那樣的時候。其實沒得選擇。想來這個決定者,就是命運。

  水上燈站了起來,望著崖下蔥蘢一片的原野,說少年的時候,支撐我的是報仇,我心裡有的只是恨。後來,乾爹和萬叔對我的好,讓我的仇恨少了許多,再後來,有了你,你比他們更知我,刻意地不讓我去恨,到最後,支撐我的,甚至不再是恨,而是你的愛。一直以來,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現在,連這個親人也離我而去,這根支撐沒有了。沒有了它,我真的很想跳下這座捨身崖。陳仁厚嚇了一跳,他失聲叫了起來,不要!這個愛還在這裡,只是……只是……

  水上燈望著他,帶著無盡的苦痛,淡淡笑了笑,說你放心,我不會跳的。因為我沒有了你這份愛,但有其他。林上花跟我說過,如果想死的時候,就設法給自己找一個必須活下去的理由。她現在是我活下去的理由。離開了我,她殘廢在身,無法獨活。所以,我要活著,盡一份朋友之責。

  下山的時候,水上燈走的是來時的山路。陳仁厚沒有跟出來。再過花橋,先落眼中的是「莫錯過」,走過橋去,卻才是「放下著」。水上燈想,我這一生,已錯過了什麼?又放下了什麼?錯,已是萬箭穿心,放,也是肝腸寸斷。以後的日子,又該怎麼過才好呢?這個人已經融進了她的生命裡,沒有他,她該怎麼活呢?

  四

  已是五月,空氣本應該發熱。卻不料陡地一場倒春寒,讓漢口氣溫幾近冬天寒冷。物價漲得飛快。軍糧徵購,不過一斤五十元,而百姓購糧,卻已漲到三百元一斤了。大別山裡軍事衝突愈來愈烈,土地荒蕪,農舍已十之八九成為廢墟。鄉民們便成批擁進城裡。奸商與接收大員勾結一起發財。收來的敵偽物質,堆放倉庫,有一天,居然發現倉庫的牆垣下有幾個大洞,大半的物質,都由這些大洞被人盜走。警察追查了一番,不了了之。

  茶園裡每天都坐著一批戲子。淡季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邊喝茶聊天,以等各地江湖班子前來尋人搭戲。運氣好,坐上三兩天,便有了歸宿,運氣不好,一等一個月,也不見來人。於是,一天的飯只能吃一頓,就靠茶水來抵餓了。

  但像水上燈這樣的大牌,卻沒有這個憂慮。她的戲排得很滿,一周演三晚,有時還要去別的戲班搭個角。她的包銀也越來越厚。只要她上臺,人未出現,台下的掌聲便轟天而起。而她每次謝幕,不出來反復鞠躬,戲迷根本不放過她。他們反復叫著:「水上燈!」「水上燈!」周班主的臉上天天有笑容,他已經把清芬裡鹽商老闆的院宅買了下來。說是還要開辦科班,只要帶出一個像水上燈這樣的名伶,就不愁漢劇一代一代紅火下去。

  只是水上燈的心情卻始終沒有愉快。她夜夜有夢。夢中常常有人向她索命。為了躲避這樣的噩夢,睡覺前,她會拚命念叨五祖寺花橋上的六個字:放下著。莫錯過。漸漸地,索命的人少了,但橋上的「放下著」三個字,驀然間就會從腦海裡跳出來,像石頭一樣,一下一下敲打著她。

  日本人走了,城裡依然亂哄哄的。有一天,水上燈鬼使神差般地走進三德裡。她悄悄地走進一個公寓。一個孩子蹦跳著出來,看見她,問道,你找誰呀?水上燈頓了一下,說這是不是張副官的家?孩子說,他是我爸。他走了。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水上燈說,你姆媽呢?孩子說,上陳太太家洗衣服去了。你是誰呀?水上燈說,你不知道的,我是你爸爸的一個朋友。

  水上燈心下黯然,她走到漢口火車站,買了一盒巧克力,又折轉回去,她將巧克力送給了那孩子,看到那孩子歡天喜弛的表情,她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生活就是這樣子。熱鬧著傷感著寂寞著疼痛著朝前走。秋天又如期而來。

  立秋的那天,水上燈不上戲。她到江漢一路國貨公司去買了床絲綿被。拎著這床標價十八萬五千元的被子,水上燈想,這樣的價格,叫窮人又怎麼過?這被子是為林上花買的,冬天就要到了,她知林上花成日不動,夜裡怕冷,她必須蓋得更暖和一點。但凡沒有戲演的時候,水上燈便在林上花那裡呆著。兩個孤單的人一起說說話,然後孤單就少了一點。

  剛走到林上花家門口,便聽到林上花的哭泣。水上燈吃了一驚,忙快步進去。林上花見水上燈哭得更響。水上燈說,怎麼回事?林上花說,姆媽今天叫車給撞了。被人送到了醫院,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水上燈一聽便急,說送到哪家醫院了?林上花說,好像是梅神父醫院。水上燈說,你不要急,我馬上去。回頭我叫家裡傭人來照顧你。林上花說,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你幫我看看姆媽怎麼樣了。沒有她,我怎麼活?

  水上燈拔腿便走。上了街便叫了黃包車。

  林上花的母親是被一輛汽車所撞,腦袋落地,昏迷不醒。醫生說,恐怕要開顱。水上燈說,什麼是開顱。醫生說,就是把腦袋打開,裡面可能有淤血。水上燈嚇了一跳,說這我做不了主。醫生說,誰能做主?水上燈叫了黃包車又往林上花家裡奔。

  最後還是開了顱。縱是開顱手術很成功,但半個月後,林上花的母親還是死了。所有的喪事都是水上燈幫忙料理。她心裡有著越來越多的不安以及越來越多的惶恐。

  守靈的夜晚,水上燈坐在林上花母親的棺材邊,燭光和紙錢一直在她的眼邊晃動,無數面孔在那微光和輕煙裡顯現而出。那些熟悉的面容交替變幻,他們或笑或哭或怒或怨。他們從水上燈的眼睛,進入到她的內臟,然後像一層一層的水銀,覆蓋在水上燈的心頭,壓迫著令她喘不過氣來。林上花不禁問道,你怎麼了?為什麼臉色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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