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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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女傭剛剛打掃完房間,便有人找水上燈。水上燈尚未起床。女傭在床頭低語道,像是幾個公家的人。水上燈嚇一跳,忙囑她待客,自己則一骨碌爬起來。草草梳洗,淡淡化妝,然後進到客廳。 兩個不相識的人和一個有點面熟的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品評咖啡。水上燈說,請問閣下?那個有點面熟的人忙說,我是申報記者,姓劉。我昨天見過你。是我帶他們來的。他們想要瞭解一下陳一大的情況。 水上燈有點詫異,說找我瞭解陳一大的情況?來人說,因為陳一大在獄中一直替自己叫冤,說他之所以當漢奸,是當時面對著突然沖進來的日本人,為了保護他雜耍團的幾十老少,才不得已這樣做。他在漢口從沒有做害人的事。比方水上燈不肯為日本人演戲,他非但沒有向日本人告發,而且還一直保護著她。甚至明知她家裡藏有抗日分子,他不僅不揭露,還當場替他們掩護,把日本人敷衍走了,因此也保護了我們的抗日戰士。我們想找你證實一下,他說的這些是否確實。 水上燈沉默著。她在想。陳一大的話固然沒錯,可是水文的死呢?他仗日本人的勢霸佔李翠呢?他帶著日本人闖來我家呢?他得了五福茶園卻不救水文的惡行呢?還有還有,他的徒弟曾打死我從未謀面的生父,如果不是那個死,我怎會有那麼多苦難?水家又怎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他劣跡斑斑,我為什麼要為他作證? 想罷,水上燈淡淡一笑,說他就不提他仗著日本人的勢力霸佔別人家女人的事?也不提他帶著日本人到我家來抓人?不是他引來日本人,我又何必逃離漢口?他大概不知道,我在寒冬臘月出逃,大病一場,幾乎死在了鄉下。這也是他的保護?還有,難道他沒有跟你們說,正是他向日本人告密,以致五福茶園的老闆水文被日本人抓去砍死的事嗎?水文也是從來不肯跟日本人合作的。他是抗日戰士。他的家破人亡,難道陳一大不該負責? 水上燈看著來人的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水上燈想,不為別的,我這回要報的是殺父殺兄之仇。 半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水上燈演出完,走進化妝間,忽見李翠坐在那裡。她正想說什麼,李翠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不會給你添麻煩。我只說幾句話就走。而且你放心,我這是最後一次找你,以後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水上燈怔了怔,說你有什麼事,說吧。李翠說,我要告訴你兩件事,一是陳一大前天自殺了。水上燈心驚了一下,但她不想把這種吃驚感流露給李翠。她淡淡地說,是嗎?這關我什麼事?李翠說,關不關你的事,你問自己的心。陳一大雖然不是東西,但他的確保護過你。日本人去你那裡,是他主動要跟去的,他是怕日本人對你不利。因為在那之前,我已經告訴了他,你是我和水成旺的女兒。他對水成旺的死一直懷有歉意,所以,他想為你做點什麼,包括他交待時說那些話。他老早說過,他要把他欠水成旺和欠你我的債一起都還在你身上。你現在當了漢口的英雄,就是他還的一份債。但你卻沒有為他說一個字的實話。水上燈鎮定著自己,說我說的都是實話。難道你被他霸佔不覺得屈辱嗎?你對得起我和我水家的父親嗎?難道水文的死他不需要負責嗎?李翠冷笑一聲,說你到底承認自己是水家的女兒了。水上燈說,那又怎麼樣?李翠說,好。這個我不多說。第二我要告訴你陳仁厚的消息。 水上燈渾身一震,忙說他在哪裡?李翠說,他在黃梅的五祖寺。他看到了水文的死,看到了水家的亡,他無力幫忙,人卻有良心,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已經削髮出家了。你不要以為他會回到你的身邊。 水上燈驚愕地跌坐在椅子上。 李翠說,看看你的親人,還有朋友。沾著你就是個死,沒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是一個幽靈,你的呼吸都有毒,你來這世上,就是讓身邊的人都死光的。我雖然生了你,但我又怎敢留在你身邊。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李翠說罷,揚長而去。丟下幾近呆傻的水上燈頭戴花翎,身著鳳衣,腳蹬布靴,一身戲裝地坐在那裡。流不斷線的眼淚,將油彩滿是的臉龐流出兩條白溝。 水上燈突然大聲道,是因為我嗎?難道都是因為我?那麼我受苦受難的時候,又是因為什麼?我若是幽靈,那時候,你們又是什麼?是不是魔鬼? 次日一早,水上燈辭了這幾天的演出,叫了車,直奔黃梅五祖寺。天下起了雨,一路泥濘。到縣城時,天已經黑透。縣上人說,太晚了,沒辦法上山。必須明天才行,便只好找了客店住下。 次日天不亮,水上燈就醒來。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見到陳仁厚,她該說什麼?她朝思暮想,天天盼他回來,什麼樣的結果她都想過了,雖然有些不敢面對,但也畢竟設想過種種可能。惟獨不曾想到這條路。他若出家當了和尚,她一生從此又將如何?水上燈心亂如麻。 天剛亮,在小攤上吃了一碗面,便登車出發。行至兩個多小時,顛簸得頭皮發麻,方到東山腳下。 五祖寺的一天門緊靠著狹小的路邊,路邊野草叢生,雜樹交錯。汽車無法上去,水上燈便棄車徒步而行。一條漫長的青石板路,步步向上。迎面不時有樵夫從山上下來。見水上燈異樣裝束,便紛然用當地話問,上山還願?水上燈便說,是呀。 步行了多久,水上燈也不知道,在她心裡已經是許久了。一米寬的山道,仿佛通著天。路間不時有四方塔擋道。當水上燈終於看到了寺廟的屋頂,已近中午。 當山澗上的花橋驀然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寺院已經近在眼邊了。雖然有東山四周濃密的綠樹環繞,但寺院的黃牆黑頂依然從樹葉的縫隙中穿射而來。水上燈心中激蕩,仿佛此去是她人生中的一個重大約會,她要見一生中唯一想見的一個人。但當她正欲過花橋的廊門,卻突然看到上面寫著三個大字:放下著! 這三個字令水上燈心驚。恰像有人在對著她的耳朵大聲叫喊:放下著!而這聲音傳達到山間,所有的山樹岩石,都發出相同的回音:放下著!放下著!放下著!水上燈的心咚咚地跳動,一種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來。她想,我要放下什麼?什麼東西是我必須放下的? 陳仁厚出來時,灰袍加身,頭已剃度,眼睛除去深深的憂傷,還透著他滿心的萎靡。一瞬間,水上燈不敢相認。曾經那個英氣勃勃的陳仁厚,那個出生入死持槍殺了多少漢奸的陳仁厚,那個對她百依百順呵護有加的陳仁厚,那個在溫暖的床上摟著她要給她一生幸福的陳仁厚,便是眼前這樣的一個灰頭土臉、無精打采的和尚。本以為自己會撲到他身上大哭一場的水上燈,突然沒有了半點的欲望。她知道,一切的夢想,都已成枉然。她甚至想伸出手,打他一個巴掌,告訴他,你是不是應該醒來? 橋這邊的字,寫著的是「放下著」,而過了橋,那邊呢?是「莫錯過」。 陳仁厚說,你來這裡做什麼?水上燈看到了他眼裡的淚光,看到了他內心的顫抖。於是說,你在發抖,你在哭?陳仁厚說,不管我怎麼樣了,我不會跟你下山。我知你一直在報復,現在你的報復已經結束了吧?水家也沒有什麼可讓你再報復的。你是不是可以滿足了? 水上燈的心亦顫抖起來。陳仁厚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她知道,他愛著她但同時也恨著她。水上燈說,我不作解釋,我只想給你講一個故事。講完了我就走。你當你的和尚,我做我的戲子,從此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山上有一處通天路,過了通天路,便有捨身崖。在崖上能看到周圍開闊的田野。那麼青綠那麼秀美,人們在此捨身時,縱是在如此景色面前,也依舊斷然而去。水上燈想,現在她明白那些捨身者的心情。 便是坐在這崖頭,水上燈將菊媽告訴她的那個故事,從頭至尾地複述了一遍。水上燈說,你知道嗎?那天在大水裡你遇到了我。我為什麼坐在水裡不想動。因為我姆媽在那個時候告訴我,她不是我的母親,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她以後再也不想見到我。而我的父親也不是我的父親。在塔樓你看到我是怎樣哭的。我不是哭我的父母,而是哭我自己。因我是被親爹親娘拋棄的人。我的親娘就是李翠,她曾經被水家逼著把自己一個月的女兒送出家門,這個故事你早就知道。那個嬰兒就是我。 面對這樣的故事,陳仁厚呆若木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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