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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水上燈終於忍不住,將自己的身世和經歷竹簡倒豆子一樣,一口氣跟林上花說了一遍。她的不安和惶恐,亦隨著她的講述,傾瀉而出。

  水上燈哽咽道,你知道嗎?我親媽和我養母都說,我是煞星我是幽靈我有毒,我身邊的人都會因我而死。你知道嗎?她們兩個素不相識,卻說出一樣的話來。就像是真的,我看著我身邊的許多人一個個死去。雖然有各樣的原因,但他們都是跟我親近的人。我很害怕,我怕你母親這樣離開也是因為我。如果真是這樣,我便是罪孽滔天了。林上花說,千萬不要這樣想。你再把他們每一個人的死因想清楚,又有哪一個真的是因為你的緣故?我們十幾歲就是朋友,你看我,不是沒死嗎?水上燈說,可是你的腿……林上花說,這是日本人的飛機炸的。你也要硬往你身上扯?水上燈說,我不知道。我一想到那些人,總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們,我心裡堵得厲害。林上花說,別人我不管,我姆媽走跟你無關。所有的醫療費所有的喪葬費都是你付的,我要對你表達的是無盡的感謝,你怎麼還會認為是你的罪孽呢?

  水上燈抱著林上花哭了起來。水上燈說,你不知道,我表面上紅火,可是我好厭倦這個人生,我夜夜噩夢纏身。我常常想如果死了,可能就會平靜。

  好久好久,林上花才說,我早跟你說過,比你更想死的人是我。我的腿一斷,我就在想怎麼死。可是媽媽活著,我不能死。今天媽媽走了,我又在想,我終於可以死了。但是現在,我改變了想法。我不能死。我又有了一個讓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你看著我。我都能活下來,你怎麼可以死?而且你還要管我,因為沒有你的幫助,一個失去雙腿的人就會陷入絕境。所以,你若不想有人因你而死,就要活著,而且要好好地活。至少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水上燈望著林上花怔住了。然後她的臉上慢慢露出笑容。她說,就這樣吧。你也給了我一個活著的理由。我為了讓你活著而活著。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林上花說,如果我先死,你再給自己找個括下去的理由,實在找不到,再去死。水上燈說,就這麼說定了。

  深秋了。水上燈已經唱遍武漢三鎮所有的戲院。演到哪裡,一大批戲迷就跟到哪裡。她的生活看是喧鬧,處處花團錦繡,實則卻簡單,天天大同小異。追逐她的達官貴人越來越多,但關於她的傲慢傳說也隨著這些追逐越傳越廣。

  只是,水上燈的心意卻越來越倦怠。她曾經無比熱愛的漢劇,在她眼裡業已提不起興趣,她曾經連做夢都想追逐的榮華富貴,在她心裡也變得索然無趣。白天的喧囂令夜晚的清冷有著莫大的反差。失眠幾乎每夜都在折磨著她。

  有一天,她去看一個老名角,遇上她正在抽鴉片,讓水上燈嘗嘗,水上燈便試了試。頭幾口,還無所謂,到最後,竟突然發現這氣息讓她有十分舒心之感,仿佛把堵在心裡的各個結都打通了,全身血液流暢著,仿佛在體內奔跑著唱歌。那種暢快,竟是前所未有。水上燈想,原來它是這麼好的東西呀,難怪玫瑰紅一天也離不開它。但在她抽第二次時,便被周元坤班主撞見。周元坤上前給了她一個巴掌,厲聲喝道,你想毀了自己嗎?這是你能玩的嗎?有多少人死在它的手上?上字科班一個紅了的周上尚死於梅毒,我不想另一個紅了的水上燈毀於鴉片。玫瑰紅的下場你又不是沒有看到?別以為你是大牌名角了,我管教不了你。只要你是我上字科班出來的人,誰動這個,多老我也得管。

  這巴掌打懵了水上燈,但也瞬間打醒了她。她知道,再怎麼樣,也不能沾那個玩意兒。

  樂園的三劇場,依然是水上燈經常出沒之地。這天的晚上,她又將在此演三出折子戲。懨懨的水上燈越來越厭倦這樣的生活,但是她想要什麼樣的生活,自己卻也不知。林上花說,你是心裡有病。水上燈說,可能吧。每天夜晚,只要閉上眼睛,身後都有一大群人在追我,我跑得好累。

  這天演的是《木蘭從軍》和《昭君出塞》。這些戲,她都爛熟於心。縱是心情陰鬱,縱是倦意深深,但只一登臺,一踩鑼鼓點子,她便情不自禁進入戲中,隨她笑隨她哭隨她英姿颯爽隨她呼天搶地。臺上的她,總是那麼鮮豔奪目,光彩照人。人們已然習慣,只要看到她在臺上,心情便振奮便愉悅。

  剛演完一折,正休息著,周元坤過來說今天他要請宵夜,還說讓人把林上花接出來,一起坐坐,說說小話。水上燈正回應著,突然有一花童送鮮花而來。水上燈說,是一個哥哥送給你的嗎?花童說,不是,是一個戴帽子的叔叔,他讓我交給你一封信。水上燈拆看信,見字便知是陳仁厚,不覺激動。

  信說,親愛的水滴: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我下山了。因為我人出了塵世,心卻仍在其間。自你那天下了山,我的魂也下了山,它無法安定在山間。所以我只能還俗。但是我卻沒有勇氣面對你。我失去了享受生活的勇氣。因我的眼前時時會出現那些因我而死的親人的面孔。

  今天我之活著,是別人的命換來的。所以,值此內戰激烈之時,我將奔赴前線。我希望我能戰死疆場,這樣,對我來說,便是最好的歸宿。

  剛才看到了臺上的你,我已滿足。你依然明豔照人。只需要把我忘記,你就會獲得你想要的所有幸福。永別了,水滴。就算是死了,也是愛著你的仁厚。

  水上燈讀罷滿面淚水,她不顧戲裝在身,一直跑到後臺通向街上的門口。滿街的路燈昏暗地亮著。眼界的盡頭,一個人影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朦朧的暗夜。

  水上燈覺得自己的心頃刻間破碎成沙礫。她知道她永遠都修復不了它,永遠都不能讓它完整,永遠都無法令它有正常的律動,而快樂和幸福也因之而永遠遠離了她。

  陳仁厚走了,從此他們音訊兩斷。他們連面都沒有見上,連手都沒有拉一下,連最後告別的話語都沒有說,就這樣,他消失在夜晚的街路上,也消失在她的人生之中。

  懷著莫大的痛苦和失落,水上燈繼續演戲。餘天嘯說過,做戲子的,只要掛了牌,賣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來,但凡能起來,就得登臺。就算剩下一口氣,也得在臺上吐完它。即使有天大的痛,她也必須演完。

  這天的水上燈,人幾乎沉浸在了戲中。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似都與水上燈無關,完全是戲中人在笑在哭在動在舞。水上燈將二者混為了一體,臺上只有戲中人,而沒有演戲人。連老戲迷們都看得如癡如醉,分不清臺上是水上燈在演戲,還是戲中人從劇中走了出來。

  王昭君好似風箏斷線沒投奔,

  月沉海底難得明。

  花朵花朵花正開,月兒月兒月正明,

  花開卻被狂風打,

  月明又被雲遮定……

  唱到此處,水上燈有如心沉穀底。她突然頓了一下,腦中念頭如閃電而過。霹靂一下,震動了她。她兀自轉了個身,仿佛想要抽身離去。台側樂隊一陣恍惚,鼓點忙一陣急敲,以讓水上燈回過神來。台下觀眾卻未發現異常,以為是王昭君斯時已悲痛欲絕,背身掩面,實為情之所至。恍然的水上燈被急促的鼓點召回,她複又轉身,將後面一字一頓唱完。

  謝幕時,巴掌震得幾乎掀頂。站在一側的周元坤讚不絕口,說今天水上燈真是唱得太好了。謝過三次幕,巴掌仍未落下。第四次水上燈出臺,鞠躬後直起腰身說,為答謝大家的盛情,今天我加唱一場。這場戲叫《宇宙鋒》,小時候,我第一次看戲便是在三劇場,我看的第一部戲便是《宇宙鋒》。從那天起,我就成了戲迷,然後我就開始學戲。今天我要把這齣戲再唱給喜歡我的戲迷們聽。

  聽罷這番話,戲迷們巴掌又轟天而起,紛然說今天算是賺了。周元坤倍覺奇怪。換景時,不由問道,水上燈,你怎麼了?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啊?水上燈說,班主,就讓我做一回主吧。怕往後再沒機會了。

  水上燈上了台,周元坤一直琢磨這句話。他想,什麼叫往後再沒機會了呢?

  《宇宙鋒》自是水上燈的拿手戲。她想都不用想,唱詞便脫口而出。趙豔容的裝瘋弄傻幾成水上燈情緒的發洩。她時而狂笑時而冷笑時而傻笑時而苦笑,滿台皆是她旋轉的身影。她散發碎衣,長哭當歌,令台下觀眾們屏氣不語,連喜歡叫好的聲音也似乎被她的表演所噎住。

  惱得我惡生生把珠冠打亂,

  不由人一陣陣咬碎牙關。

  我手有兵刃要決一死戰,

  要把這狂徒們立斬馬前。

  哭一聲玉皇爺不能得見,玉皇爺呀!

  你不該將弟子貶凡間。

  水上燈被自己的淚水噎住。再一次謝幕時,戲迷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歡呼著,叫喊著。水上燈卻沒有下臺,她一直走到前臺的邊沿,深深地鞠了一躬,觀眾知她有話要說,便靜了場。

  水上燈說,謝謝大家對我的喜愛。才說一句,她便哽咽不能成聲。台下觀眾都怔住,一時間靜得連銀針落地都能聽到。周元坤站在台側驚訝地望著她,對舞臺管事說,她今天怎麼了?

  水上燈說,謝謝大家。但我已身心疲憊,無心無力繼續登臺。所以從今日起,我將退出舞臺,永不唱戲。作此決定,實出無奈。我亦心如刀絞,肝腸寸斷。如有傷害各位,請多多包涵。

  水上燈此語一出,非但台下傻了眼,連周元坤和樂隊及其他演員亦都傻了眼。靜場好幾分鐘,方掀起海嘯一般的喧嘩。呼喊、質疑、哭泣,混成一團。水上燈連連鞠躬,含淚後退。她從炫目的舞臺走下來,就仿佛從海上風暴中掙扎而出,整個人都虛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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