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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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名頭,漢口幾個大角裡,水上燈的名頭雖不是最響的,但卻最有人緣。她是餘天嘯的幹女,玫瑰紅的姨侄,跟萬江亭又是帶著親故,並且還是黃小合和徐江蓮帶出的弟子,這縱橫交錯的幾條線,令漢口再大的牌子也要照顧水上燈幾分。所以,不管水上燈在哪裡搭戲,總是配最好的琴師派最好的搭檔。這使得水上燈的戲路越演越寬。 一天,水上燈在天聲戲院演完,正摘下頭飾,未及更衣,忽有一花童送來一把鮮花。水上燈驀然跳起來,問是何人所送。花童說,是一個戲迷讓送的。水上燈說,他在哪裡?花童說,他就坐在戲院最後一排。水上燈不管不顧地奔了過去。 卻見是一個少年。十五六歲模樣,坐在那裡。望著奔來的水上燈,露一臉驚喜的笑容。水上燈正失望,突然發現那笑容十分熟悉,心驚了一下。上前打問,這花是你送的?少年說,是。水上燈說,你叫什麼?少年說,我叫水一安。水上燈失聲叫道,你爸爸是水文?少年說,是呀。我知道你們認識。我十歲過生日時,見過你。你到我家演戲,從那時候起,我就是你的戲迷。 水上燈突然間覺得跟眶潮濕。她說,孩子,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水一安說,我爸死後,我就輟學了。跟著姆媽住在舅舅家。舅舅抽鴉片,把家也抽敗了,所以,姆媽現在去小學教書,我在基督榮光堂幫忙打雜跑腿。姆媽讓我去上學,我不想去。水上燈望著他,心裡突有百感交集。她說,孩子,你不忙回去,等我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宵夜。水一安驚喜交加,說我可以嗎?我有資格嗎?水上燈說,你有。你有的。 水上燈將水一安帶到邦可西餐廳,為他點了蛋糕和水果。水一安突然說,以前爸爸帶我來過這裡。水上燈說,我知道,我想他一定會帶你來這裡的。水一安說,我可以叫你水上燈姑姑嗎?水上燈怔了怔,說為什麼這麼叫?水一安說,爸爸死後,我從他的衣服口袋裡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安,想哭的時候就去聽水上燈姑姑唱戲。爸爸什麼都沒有寫,就只這一句。水上燈愣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想,難道他死之前知道我是誰了?水一安說,我沒把紙條給姆媽看,我怕姆媽生氣。因為姆媽知道爸爸喜歡你,她很不高興。水上燈笑了笑,說其實有些誤會。水一安說,可是,你愛過我爸爸嗎? 水上燈一時無法回答。當初,她是多麼仇恨水家,多麼討厭水文,多麼巴不得水家徹底完蛋。而當這一切,變成真的,她心裡又是多麼難過,多麼惶恐,多麼內疚。當年所有的仇恨之心報復之意,都隨著人死隨著時間隨著心境,反成了悔恨。這悔恨有如陰影,一直籠罩在她的心間。這些,她都只能永藏心底。她不想傷了孩子,甚至最終也傷了自己。 水上燈想了想說,在我心裡,他就是一個哥哥的形象。你爸爸也是拿我當小妹妹一樣喜歡。沒有別的。水一安笑了,說那就好,姆媽也可以釋懷了。不然她老是抱怨爸爸,我也很心煩。水上燈說,說說你的事。我記得你剛才說你不想上學了?水一安說,家裡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我還有個弟弟在上小學。姆媽很辛苦,白天要工作,晚上還要做家務,連衣服都是自己洗。她把首飾都賣了,養家還不夠。以前她從來都沒有這樣辛苦過。我不想姆媽太累,爺爺死的時候,爸爸也不過十六歲,他是輟學出來支撐了一個大家。我也要像爸爸那樣。我要把水家撐起來。水上燈說,可你跟你爸爸不一樣。你爺爺當年留下了家產,可以讓你爸爸接管。家裡有許多幫手,你爸爸在你爺爺的庇護下,可以讓家人過得很舒服。而現在,水家什麼都沒有,你靠自己的這點力量,依然不夠養家。水一安說,但至少不讓姆媽那麼操勞呀。水上燈說,但她為你操的心就會更多。而且她會覺得誤了你的前程,會一輩子不開心。俗話說,長疼不如短疼。你現在再怎麼做,日子還是苦巴巴的,但你如果讀了書,上了大學,找一個好的工作,你姆媽和你弟弟就都能跟你過上好日子,將來弟弟上學也有條件,你說呢?水一安說,這樣可以嗎?水上燈說,你剛才不是叫我姑姑嗎?你就聽我的,不會錯。學費上如果有困難,我可以幫你。不過,這事不要跟你姆媽講。水一安沉思半天,方說,好的。我聽姑姑的。不過學費我自己會想辦法,我爸爸說過,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水上燈笑了,說這點你也真的很像你爸爸。好,往後想看我的戲,就直接上後臺來找我。水一安眉開眼笑道,太好了。我十歲就崇拜你。姆媽罵我說我是你的走狗。我說我就是。 這孩子的笑容,給了水上燈陰鬱的心空一縷陽光,只是瞬間,這陽光便消失。更濃的密雲層層地壓來。水上燈想,改變他人生的人,就是我麼? 三 天剛有一點暖,梅雨季節便來了。原本這時節,因大家懶得冒雨出門,戲臺有點淡,就像被雨打濕的樹,撐不起一派精神。戲班的班主和戲園子老闆們在這時候,天天都坐在茶園琢磨,用什麼樣的新招式把戲迷們弄進戲園子裡來。 新招還沒琢磨出來,機會卻自己來了。這是因為水上燈。 有一天,一個記者突然寫一篇老長的文章,陳述漢口淪陷時,漢口的藝人們以如何的氣節抵制日本人。其中大段說到漢劇名角水上燈身在淪陷區卻堅決不為日本人唱戲。無論怎麼請她,她都不肯。最後為躲避日本人的追捕,隻身逃離漢口。這個記者說,他的兄弟在審訊一個叫陳一大的漢奸時聽到的這件事,非常感慨,特意請他寫出來。那個漢奸陳一大在漢口淪陷期間,一直做著樂園的主管。他在交待自己的罪行時,甚至說他最佩服的人就是水上燈,因為他曾經多次請水上燈去演戲,價錢也出得極高,卻都被水上燈斷然拒絕。水上燈告訴他,只要場下有一個日本人看戲,她就不去演。記者說,他專程到樂園去採訪。結果聽到更為驚人的信息。當年抗日人士在隔壁雜技劇場炸日本人,恰巧被水上燈遇到,是她以男扮女裝的方式,營救了抗日人士。這是樂園茶房的獨眼老伯親眼所見,因為他們是在他的茶房裡換的衣服。記者對水上燈用了極其讚美的語氣,說她就是中國人最美麗的良心。 水上燈看到這張報紙的時候,已是晚上。寫文章的記者專程到後臺送到她的手上。她深感意外,不明白陳一大何故要說這樣一番話。第二天,周班主喜氣洋洋告訴水上燈,漢口要看她的戲已經是一票難求了。只要掛了她的牌,票一下子就賣光。周班主說,水上燈,了不起呀,為我們上字科班爭下光來了。在漢口隱居近七年,居然沒有為一個日本人演過戲,好難得。也不曉得你是怎麼過來的。但是我們都以你為榮。好樣的。我當你的班主,是我的福分。話說得令水上燈惶恐不已。 晚上謝幕的時候,送給水上燈的花籃多得戲臺都放不下。有人送了一對大花籃,一個上面寫著「水上燈,漢口美麗的良心」。另一寫的是「水上燈,漢口高傲的氣節」。水上燈頓時熱淚盈眶。她哽咽著上臺答謝,說撤退時,黃小合老師對她說,不要為日本人演戲。她答應了黃老師。所以,在漢口,她並沒有想過要去抗日,只不過謹記老師教導而已。她的謙虛作答,更是贏得滿座掌聲。 這一晚,水上燈拒絕了所有宵夜的邀請,捏著那張報紙回了家。泡在熱氣騰騰的浴缸裡,她想,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呢?沒有陳仁厚沒有張晉生沒有水文沒有玫瑰紅沒有獨眼老伯甚至沒有陳一大,我又怎麼能過得來呢?那些個沒有戲演的日子固然寂寞,但也好像沒有太辛苦吧?比之林上花和黃小合老師他們流浪在外作抗日宣傳所出的力以及所受的罪,我這又算得了什麼? 但是鮮花、掌聲還有榮耀卻全都擱在了她的身上。 這一夜,水上燈竟是沒能安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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