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九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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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醉酒》已成水上燈的經典。《申報》評說她在這齣戲中,把醉中的孤單演得惟妙惟肖,業已是「石階無露腳有水,臺上無花聞有香」的境界。每次演出完畢,台下都有人送花籃,晚間都有人接送宵夜,而次日的報紙亦有各種誇口的評說。水上燈在漢口差不多快成每天被人念叨的一個名字。 只是回到家裡,獨坐窗前,望著窗臺上等人的花缽時,惟有水上燈自己知道自己有多麼孤單。這個幾乎無望的等待,內裡有著比楊貴妃更淒涼和心酸的孤單。 家裡已經請了女傭。女傭曾在英國大班家幫過工,便將水上燈的一切起居按洋人的方式進行。水上燈不動聲色,隨她的安排而享受。很快,她學會了喝咖啡,早點也是西式,下午還要喝紅茶,進點心。她還學會了泡澡,天天使用浴巾。女傭每天替她將內衣外衣都熨得平平整整。換衣出門,周身都覺得舒展。 但是水上燈的心情卻一直舒展不開。她無法讓自己更快樂。有一晚,她居然夢到水文,他站在街角,望著她走來,然後迎了上前,說好久不見了,一起喝杯茶吧?水上燈頓時嚇得一身冷汗地醒來。李翠說,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經有了多少人的血。水上燈不敢數,如果數過之後,她想她一閉上眼睛,他們就會排隊前來。 水上燈終於找到了魏典之。魏典之因兒子已死,無心生意,綢布店也已典當,曾經癡迷的漢劇不聽也不看了,整個人都仿佛蒼老十歲。水上燈見到他時,他正坐在炭爐前聳肩抱臂地烤火。 見水上燈衣著光鮮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不驚不乍亦無歡喜。水上燈心裡一涼,知他是悲進了骨頭。便說,魏叔,您可不能這樣。魏典之說,我能怎樣?混日子等死罷了。兒子死了,我還活著,這不沒道理嗎?水上燈說,魏叔,我知道你兒子是抗日死的,他是英雄。魏典之說,英雄死了,給我一個匾,不說話不咳嗽也不跟我逗個嘴,我要它有什麼用?我還是想要一個活的兒子,哪怕他不是英雄也好呀。水上燈說,這都是日本人作孽。可是也虧了你兒子他們,不然,還有多少人家的兒子得死呀。魏典之說,就是這麼想,才能想得開呀。你找仁厚?水上燈說,是呀,魏叔,還是你懂我。魏典之說,仁厚替我家東明報了仇,他是提著命去幹的這一票,我要謝他的恩,可我也找不到他人。 水上燈得到的消息依然是失望。 1946年的春節伴著鞭炮來臨。幾場大戲演完,各各回家過年。水上燈給女傭放了假,在屋裡獨自呆了半天,忍受不了喧嘩過後的清冷,便上街買了些年貨,跑到大夾街的林上花家裡。水上燈說,讓我跟你們一起過年吧。 水上燈為林上花母女添了新棉衣,還帶去幾個燭臺。林媽抱著水上燈哭道,我家花兒有你這麼個朋友,這輩子也值得了。水上燈說,我自小父母雙亡,既無兄弟也無姐妹。只有在戲班時,花兒拿我當自己妹妹一樣照顧我。我現在是拿你們家當我家,拿您當我的親姆媽,拿花兒當我的親姐姐。你們收我,是我的福,不然我一個孤人,朝哪裡去呀。說話間,水上燈想到自己果然就是一個孤人,果然也只有林上花家這一個去處。眼下自己就算再紅火,又如何呢?想罷不禁眼淚汪汪,汪了一下,就哭出了聲。 天氣很冷,板皮的屋子,擋不住嚴寒。牆上糊著報紙,但一些細縫已經被擠進板皮的風刺割了開來。只有上身可動的林上花坐在火籠裡。這是一個用木頭做成的四方木籠,林上花坐在裡面,而火盆便放在她的剩餘的腿下。 水上燈走過去。林上花說,水兒我其實很少看到你哭,你怎麼了?水上燈說,我也不曉得怎麼了?林上花說,我知道你哭什麼,因為陳仁厚一直沒有回來是不是? 被林上花點破,水上燈眼淚便又嘩嘩地往外流。林上花說,要說比你更應該哭的人是我。你的男人沒回來,但以後還會回來。如果永不回來你還可以有新的男人。而我呢?腿沒了,就永遠沒了,它再也不會回來。也沒有新的可以長出來。我成天像個傻瓜一樣呆在家裡,你說,我是不是更該哭?水上燈想,說得也是。林上花說,但是我不哭。因為我有一個不哭的理由。過年了,我老娘在,我不能讓她看到我哭,就過不好年。水兒,給你一個經驗,但凡想哭或想死的時候,給自己找一個不哭以及不死的理由。我媽是我不哭的理由。而我,就是你不哭的理由。 水上燈望著林上花,無話可說。她想,可不是?比她更有理由痛哭的人,是林上花。才二十幾歲,就只能這樣活著,那樣的痛苦又是何等沉重。 晚上,水上燈就歇在了林上花家。她自己那邊太清冷,雖然她已經一個人度過了許多清冷的年夜,可是現在,她生活已回到繁華和熱鬧之中,突然再讓她清冷,她已無法承受。 兩個人並頭躺在床上,回憶起戲班裡的事。想起了周上尚,林上花說,其實我那時候好喜歡周上尚,可是他卻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水上燈說,幸虧他沒看上你,不然你現在就活守寡了。林上花便笑,說那也得嫁了他才會活守寡呀,而我肯定不等到出嫁,就不會要他了。說完兩人一起笑,笑時又為周上尚的早逝歎息不已。水上燈說,說來周上尚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跟他的那個賭,餘天嘯就不會記得我,不記得我,也就不會救我,那我也早就死在皂市了。有時候,命運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 林上花問起了陳仁厚。水上燈便向她講述他們當年的逃難。講著講著,想起陳仁厚充滿溫暖的愛意,水上燈幾次停頓,嗓子哽咽,又強行將眼淚壓了回去。 夜很深了,新年的鐘聲已經響過,外面還有炮仗在鳴。林上花說,不過我要勸你一下,你得對陳仁厚死了心才是。他不露面的原因,一是他死了,如果這樣,你也得認。二是他還活著,可是你現在這樣出名,他只要在世,必定曉得你在漢口。既然曉得了,卻不來見,必定也是不想見你。如果愛你,怎麼會不想見你?除非已經不愛了。三是他像我這樣,成了殘廢,不想拖累你。如果真是這樣,說明他愛你愛得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斷斷不肯再娶你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多麼不配。水上燈說,你這個烏鴉嘴,不准這麼說。第一他肯定沒有死,第二他不會不愛我,第三他絕對不會殘廢。不會的。林上花說,那他為什麼不回來? 水上燈回答不了。這是她心裡的最痛。她也不敢回答。 這個年三十便是在兩個女人的感傷中過去的。 春天終於在人們的企盼中到來。漢劇雖然比之以前名角雲集的年代,蕭條了許多,但到底還是有水上燈幾個名角撐著。一干人出臺亮相,也有模有樣。戲迷們慢慢又回到戲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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