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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周元坤將首場演出選擇在樂園的大舞臺。他選擇了水上燈拿手的《宇宙鋒》和《摘花戲主》。水上燈抬腳上臺,原本鬧哄哄的觀眾席立即靜場。舞臺上的水上燈豔光四射,熠熠生輝。她幾乎一開口,掌聲便如暴風雨般轟起。她清亮而開闊的唱腔,她嫵媚而剛毅的表情,她柔韌多姿的舉止,她秋波流轉的眼神,一下子便將漢劇美麗而有力量的精髓演了出來。原以為八年抗戰七年逃難,漢劇名角均已滿是滄桑,舊人已老,新人未出,幾乎斷了代。不料水上燈卻依然在這臺上大放光明。

  戲沒演完,周元坤就曉得這之後的水上燈必然紅得發紫。她果然成了他的搖錢樹。

  戲一散場,水上燈幾乎被戲迷包圍。她知道了自己的魅力,知道自己這一次必將紅透漢口,知道自己蟄伏七年並沒有浪費掉她的青春。她因此而亢奮得語無倫次。記者追逐著她,戲迷包圍著她,她一時難以應對。

  但是,當所有的熱鬧和追逐散去後,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心裡卻空空落落。一個人影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動。她記得他那時候每天讓一個花童送一把鮮花到她的化妝間裡。她記得他看到她時眼眶裡的熱淚。那個熱烈而又真情的人那個一直說著要呵護她一生的人那個擁她在懷便不肯鬆手的人,現在又在哪裡呢?

  水上燈明白自己心裡的空是為了陳仁厚。而陳仁厚何故還不出現?

  一天,水上燈演完出來。現在的她,每次演完戲,都有戲迷接去吃宵夜。倘若是白天,也有人擺好了宴席等她前往。坐在黃包車上,水上燈預備去小桃園,據說這是新開的餐館,雞湯做得噴香而補人。行至基督榮光堂附近,忽見一挑擔女子姿態像煞李翠,水上燈暗自吃驚。情不自禁叫車停下,自己下車近前細看。令她大感意外的是,果然就是李翠。

  雖然有無限的恨意,雖然曾經一心想要報復,可看到她這副樣子,水上燈內心深處仍然引起一陣隱痛。水上燈在她的面前站定,她擋住了前面的路。

  李翠見一雙高跟皮鞋落入她眼皮下,猛然抬頭,卻見是水上燈。她的眼淚一下子湧滿眼眶,然後她哭了起來。李翠說,你到哪裡去了?水滴!我去你家找過你,找了好幾趟,家裡都沒有人。水上燈不再計較她喊水滴,只是急切道,你怎麼幹這個?李翠說,要活下去,不幹這個怎麼行?水上燈說,發生了什麼事?李翠說,難道你不曉得?

  水上燈知道話說開來,一定很長,她連宴席都推掉了,帶了李翠回到她的家。一路上李翠都在哭,水上燈不作聲,由著她哭。水上燈想,當年我哭的時候,你在哪裡?又有誰來安慰我?

  一杯熱茶喝下,李翠方開口說,你真不知道水家的事?水上燈說,日本人到我家來後,我第二天就離開了漢口。一直住在鄉下,連日本人幾時投降的都不知道。李翠說,難怪呀。水文被日本人抓去,他們認定水文當過警察,又會用手槍,跟賈屠夫關係密切,賈屠夫曾經殺過好幾個日本人。所以肯定是水文殺的人。日本人把他下了大獄。身上都被打爛了,水文也不辯解。家裡為了救水文,把五福茶園便宜當給了陳一大,指望他幫忙。這個混蛋吞了茶園,卻不下力,只把山子救了出來。大太太救子心切,又把水宅賣了,拿錢去贖人,結果還是不行。最後日本人用亂刀把水文砍死,全身沒有一塊好皮,死得好慘。大太太聽到這個消息,連水文的屍首都不肯見一眼,當天就跳了江。屍體撈出來時,人都變了形。水武一看,就瘋掉了,瘋得好厲害。他親眼看到爹死的慘狀,又看到媽死得這般悲慘,而哥哥也死得體無完膚,他怎麼會不瘋個徹底呢?家裡的喪事都沒有人操持,全靠山子幫我,草草埋葬了他們母子。完後,水武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水文的太太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我和山子也只有各人自找生路。水家就這樣敗了。

  水上燈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離開漢口不過九個月,居然物是人非,曾經她仇恨的一切她想報復的一切,根本不需她動手,便已完全改變。她心知肚明,這一切變故,都與她有關。因為,是她在說謊。她沒有證明水文那晚正是在她的家裡。她想起在那個颳風的夜晚,水文坐在她的沙發上,聽她講述她一生的經歷。那時候,他的眼裡滿是同情,說到慘處,他亦淚光盈盈。這個人是他的親哥哥,她卻借了日本人的手,致他於死,以及殃及全家。

  水上燈突然覺得心口絞痛。以前也痛過許多次,但每一次痛的背後都有無限的恨在支撐著她。那份仇恨甚至以更加強大的勢力壓迫了心頭的痛。而這次,卻只有痛,沒有恨。這是真痛。是一種幾乎承受不起的痛苦。

  水上燈無法再與李翠交談,她拿出一筆錢,遞給她,叫她去好好過日子。李翠央求道,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我花不了你多少錢,而且我還可以照顧你。

  一聽這話,水上燈心裡的痛立即減弱,恨意再起。她站了起來,打開了門,做了請的手勢。水上燈說,我與你非親非故,甚至不算熟悉,你有什麼理由要跟我住在一起?我為什麼要你來照顧?李翠說,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畢竟是你的母親。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呵。水上燈大聲說,我告訴你,我的母親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慧如;我的父親也只有一個人,他叫楊二堂。他們都早已經死了。在這世上,我不再有別的親人。

  李翠沉默片刻,她站了起來,接過水上燈手上的錢。水上燈說,這是看在水文的份上,給你的錢。李翠盯著她看了幾秒,然後朝門口走去,邊走邊說,命,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沒有這麼一個狠心的女兒也好。沾著她,就是一個死字。水家原說你是煞星,我還不信,現在,看看水家,只要你現身,不是爹死,就是家亡。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經有了多少人的血。

  李翠說罷出了門,看到她的身影消失,水上燈幾乎癱軟在地。她伸出自己的手,它是那樣修長白哲,充滿著美麗,但在它的皮膚下,幾乎血跡斑斑。那些血,都是別人的。

  她甚至忘記了問陳仁厚在哪裡。從這天起,她夜夜噩夢。

  二

  舞臺何其璀璨華麗。

  水上燈穿著楊貴妃的鳳衣醉眼迷離著,背著身踉蹌登場。百花亭上的彩鳳飛凰,雙雙飛舞,楊貴妃卻形單影隻,孤獨鬱悶。見那鳳凰悠閒地雙飛,她亦展翅欲飛。她拍掌歡笑,甩開水袖,醉意朦朧間鷂子翻身。右望天空,亮開跳鳳舞姿。左腿站立,右腳伸出,右手挽袖至頭,左手挽袖隨腿伸直,扭身腰轉,她慢慢地蹲下身,朝上仰視,一如鳳凰伏地望雲。隨後她又慢慢起來,小碎步跑團台一周,站在台角,高舉雙手旋轉,飄舞而起的鳳衣腰帶,像鳳凰羽毛一樣張開。酒意的楊貴妃,踉蹌右轉,口吐酒氣,眼睛半睜,左右蹲身,輕抖水袖,軟軟的一個鷂子翻身,歸到台口。她展開著雙臂,跑著圓場,不時抖落水袖,不時雙手高舉,不時陀螺旋轉,最後定于金雞獨立,而微抬的右腳畫著圈子繞到左手之後,眼望腰間,身向腰轉,慢慢沉下蹲身,仰面斜望,身臥一團,反背右手扶腰,左手向前攀過花枝,雙眼眯縫,用鼻子吸氣聞花香陶醉而笑,越聞越笑。台下的掌聲便在這滿面帶醉的笑容中轟天而起。這便是水上燈有名的「聞花三臥雲,雙風朝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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