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八六


  漢劇界名角幾乎全都去了後方,留在漢口的寥寥無幾。連拉琴打鼓的都沒幾個像樣的人。玫瑰紅高聲叫著,水滴,也就你能給我撐檯面了。水上燈板著面孔說,這個面子我不能給。我答應過黃老師,但凡有日本人在場,我是一句也不會唱的。玫瑰紅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只是幾個女人,是我過去的朋友,不是侵略者。水上燈說,是不是日本人?如果是,我就不唱。玫瑰紅便垮下了臉,說水滴,我這也是在抬舉你。你不要這樣給臉不要臉。水上燈說,我如果唱了,不光抬舉了你,還抬舉了日本人。你已經沒臉了,但我還要臉。玫瑰紅勃然大怒,說你今天存心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水上燈說,你要這麼說,也可以。我男人都已經死在你手上了,我要跟你過不去,也不是沒有理由。玫瑰紅冷笑道,他死在我手上嗎?看看自己的雙手,分明沾著血。他是你害死的。你不光害死了自己的男人,還害死了我的男人。

  水上燈盯著玫瑰紅,片刻方說,這個話我現在不跟你爭。記得很多年前,你打過我一個嘴巴,我曾經說過,這個嘴巴我一定會還給你。隔多少年,還多少個。現在我來兌現我的諾言。說罷,水上燈揚起手,迅速而又兇猛地照著玫瑰紅的臉摑過去。旁邊的人一片驚呼,卻不知如何拉扯。

  水上燈一口氣摑了玫瑰紅十個嘴巴,然後說,當年我十二歲,現在已經過了十年。你欠我的債還清了。剩下的是你欠張晉生的,他自己會來找你索命。

  水上燈說罷,拍拍手,揚長而去。

  玫瑰紅的精神反常便是從那天晚上開始。有一天,李翠去看望玫瑰紅,玫瑰紅裸露著上身,嘴上說著不著邊的話,不時還唱上幾句。李翠將她送到天主堂醫院。醫生說,她精神失常,能不能復原,還很難說。

  李翠心下難過,出了醫院,便跑到水上燈家裡。開口便說,我把玫瑰紅送天主堂醫院去了。你不知道嗎?她是被你打瘋的!水上燈吃了一驚,說怎麼會?李翠說,你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摑她的耳光,讓她毫無顏面,她怎麼能不瘋?水上燈說,我只不過把她當眾摑我的耳光還給她而已。你只看到我摑她,可是看到她摑我嗎?那年我幾歲?我都沒瘋,她憑什麼瘋?如果那年我瘋了,你會去指責她嗎?

  水上燈的話咄咄逼人。李翠無言以對,她腦子裡出現小小年齡的水上燈被人摑巴掌的場景,不覺心疼如絞。李翠放低了聲音,說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那時候,我也沒辦法呀。水上燈冷笑一聲,說你是誰?我憑什麼恨你?我去你五福茶園喝茶,你又沒對我下毒;我上臺唱戲,你又沒砸我的場子;我走在路上,你從來沒在我腿下使絆子,我恨你做什麼?你倒是說說看,我為什麼要恨你。李翠說,你心裡清楚。我是誰,你是誰。水上燈說,我從來就清楚我是誰,怕是你自己從來不知道你是誰吧?

  李翠再一次說不出話來,她哽咽著說,水滴,你不要這樣。我心好痛。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願意贖罪。水上燈說,你是錯了。你的錯誤在於,你怎麼能叫我水滴?那是我的親人叫的名字,它不是你這種人可以叫的。請你叫我水上燈小姐。戲迷和外人都是這麼稱我。李翠說,你不要這樣。菊媽……水上燈打斷她的話,說你沒事可以走了。請不要弄髒了菊媽這兩個字。往後,玫瑰紅的任何消息,你也不用來告訴我,我對她沒興趣。

  李翠此時業已淚流滿面。她轉身出門,卻不料門口站著水文。水文說,翠姨,你怎麼在這兒?你為什麼哭?水上燈說,沒什麼,玫瑰紅瘋了。你家姨娘認為是我把她整瘋的,所以上門來找我的麻煩。水文便不悅,說玫瑰紅發瘋是她自己的事,你怎麼能怪水上燈小姐呢?水上燈說,水家姨娘,聽到了吧?還是你家少爺明事理。

  水上燈望著水文,臉上露出詭譎的笑意,說進來吧。李翠呆望著水文,突然拉住他的胳膊,說你怎麼能來這裡?你有家室,怎麼可以這樣?水文說,翠姨,你瘋了?你憑什麼管我的事?我喜歡水上燈,我願意來這裡,你儘管回去跟太太說好了。說罷便走了進去。

  門在李翠目瞪口呆中關上。

  四

  早上起來,水上燈有些心緒不寧。漢口的悶熱又如期到來。它們夾在空氣中,散佈在每一個角落。屋裡吹起了電扇,嗡嗡著響,卻也還是熱。走到日曆牌前,撕下頭天的一頁,突然發現,這天是父親楊二堂的忌日。

  她已經許久沒去為父親掃墓了,連清明都沒去。她想,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無論如何,他養我一場,我怎麼能不祭拜他呢?何況今生今世,我也只有這一個父親。那個被人殺死的父親,又關我什麼事?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水上燈坐著黃包車到黃孝河邊。黃孝河邊依然一派荒涼。河邊幾架窩棚不時跳進跳出幾個髒兮兮的孩子。河邊不遠便是零星散亂的墳包,幾乎所有的墳頭都長滿著雜草。遠遠望去,一叢一叢的,像是瘋長的灌木緊簇在一起。水上燈特意帶了一柄小鏟子,她想父親的墳頭一定早已是荒草萋萋,她必須好好清理一下。

  令她意外的是,當她找到楊二堂的墳墓時,這座墳包竟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連四周一隻鞋寬的小路都被修築了一下。墳前的香燭剛剛燃盡,紙錢亦帶著溫度被風輕輕地吹起。相鄰是菊媽的墳,也一併如此。水上燈先是驚訝了一下,但立即她的心便騰騰地跳得厲害。她知道是什麼人做的。這世上除了他,誰還會記得埋在九泉之下的這兩個人呢?

  水上燈在父親的墳前跪了下來。她磕著頭,心裡的祈願卻與父親無關。她知道這個人一定會走到她的跟前。她的心情混亂不堪。她想,一直以來,她喜歡的人無法滿足她的需求,而能夠滿足她需求的人卻又不是她喜歡的。她要了這樣,便丟了那樣。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夠兩全,卻總也得不到。難道這就是她的命嗎?或者是她太貪心了?因為這份貪心,她現在的生活反倒是一團糟糕。那麼,以後呢?日本人還要呆多久?戲演不成,愛人離去,丈夫又死,她那麼貪心地想要得到,結果又得到了什麼?水上燈不覺間淚眼迷離。

  有人來到她的身邊,蹲在了她的面前,伸手輕輕為她抹擦眼淚。這只手的觸感是水上燈熟悉的。它厚實而溫暖,令水上燈滿心的混亂瞬間平靜。除了陳仁厚,誰又可以這樣呢?

  水上燈說,你來做什麼?陳仁厚說,我很想你,水滴。不要恨我。我離開你是我沒得選擇。水上燈冷笑道,現在你有選擇權了?陳仁厚說,是。我要帶你走!我要帶你到後方去。我不能看見你這樣生活。水上燈站了起來,大聲說,我憑什麼要跟你走?你是我的什麼人?我為什麼又要跟你走?

  陳仁厚望著她憤怒卻又滿是怨恨的面孔,心想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希望她的生活幸福,為了這個希望,他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價,但他卻並沒看到她的幸福,她依然傷痛累累。想著時,他便隱忍不住,一下子將水上燈摟進懷裡。陳仁厚說,安靜點水滴。不要動,就是恨我,也讓我抱一下下。

  水上燈先想抗拒,卻終是不想違逆自己的心,這正是她想要的懷抱,是她無比熟悉而又漸次陌生的懷抱。她總能記得逃難的時刻,只有在他的臂彎裡她才會有萬分的安全。日子雖辛苦不堪,卻夜夜都有這樣的溫暖人心,時時都是他的呵護寵愛。而現在生活富裕平穩,不再顛沛流離,心裡卻空空蕩蕩,四處清冷得尋不到一點暖意。水上燈想,其實,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自己又何曾明白過?

  只一會兒,水上燈的眼淚便濕了陳仁厚的衣服。陳仁厚說,水滴,我知道你的眼淚是為我流的。水上燈說,不是。陳仁厚說,我錯了。我求你原諒我,好不好?我本來是想你能過得更好,可沒想到,卻讓你的日子這麼糟糕。水上燈說,你覺得你可以被原諒嗎?你一走幾年,杳無音訊。陳仁厚說,那時候我是沒有辦法。我是被人要挾。水上燈便有些詫異,說要挾?什麼意思?有人要挾你?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陳仁厚坐在墳頭,面對著水上燈質問,忍了又忍,終於沒能忍住。他不想失去水上燈,不想這個佔據他全身心的女人又離他而去。於是他將某個黃昏的日子,水文與他的全部談話陳述了一遍。

  坐在墳邊的水上燈,十個手指幾乎已經插進了土裡,仿佛水文正在土下,她要將他掐死在那裡。她覺得全身充滿著力量,這力量的源泉來自她的仇恨。陳仁厚突然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停住說話,仔細看她,發現她氣憤得渾身幾近痙攣。他嚇著了,忙撲過去,抱住她,將她的手拔了出來,用衣服使勁地擦拭著。然後大聲說,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這天的晚上,陳仁厚留宿在水上燈的家裡。暴風驟雨般的激情過後,便是溫馨而漫長的絮語。陳仁厚告訴水上燈,離開漢口後,他一直在梁子湖參加抗日。經歷了許多戰鬥,甚至眼睜睜地看著戰友死亡。現在,他想將手上的工作儘快完結,然後帶著水上燈一起到後方。並且說到了那裡,一樣可以演戲。而且是正經的登臺演戲。

  水上燈多麼盼望登上戲臺,這世上,只有那個地方對她充滿誘惑。這一次水上燈沒有拒絕。她說。不管在哪裡,只要能登臺,我就去。陳仁厚欣喜萬分,摟著水上燈吻了又吻。然後說,我一定要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你幸福。讓你繼續成為名角,讓你在臺上繼續大放光彩。躺在他的懷裡,水上燈想,繼續成名角,繼續放光彩,大概這就是眼下我最想要的了。

  清早,天沒亮,陳仁厚在水上燈纏綿不舍中離開。

  漢口這個陰雲籠罩的地方,驚心的事像樹上的枝杈一樣在她的身邊交織著發生。水上燈想想便有些害怕,因她不知道觸動了哪一根,便又會連帶出盤根錯節的一團恐怖。她想,這地方再是好,卻也的確不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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