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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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憂鬱的漢口啊 一 1944年在漢口深深的憂鬱中慢慢地朝季節深處走著。 有一天早上醒來,人們無意中發現美國飛機開始對佔領漢口的日軍進行空中轟炸。警報的頻率越來越密集。三個被俘的美國飛行員被遊街後活活燒死。便有老人家說,小日本的氣數快盡了,不然不會歹毒成這樣。 美國人對漢口的轟炸變成排山倒海。炸彈集中扔在日本租界,緊鄰日本租界的是德國租界,也炸了個翻。 水上燈想,無論如何,明天就出門去魏典之家,讓他幫忙找回陳仁厚,儘快帶著自己離開漢口。次日一早,天剛亮,水上燈尚未起床,便聽見有人敲門。她想一定是陳仁厚,披了衣服便去開門,結果站在她面前的是驚恐萬狀的李翠。 水上燈心一冷,臉色立即掛了出來,說什麼事?哪有這麼早到人家家裡敲門的?李翠說,昨、昨天,有顆炸彈落在天主堂醫院,你珍珠姨她她她被炸死了。李翠說話間,突然淚流滿面。水上燈怔住了。她呆在那裡,腦袋一片空白。李翠哭道,我好害怕。她也沒個親人,也只有你。你到底叫了她十幾年的姨。 天主堂醫院被炸得幾近廢墟。玫瑰紅的屍體已經被放進了棺材。李翠說,讓她穿件好衣服上路吧。撿屍骨的工人說,人被炸得東一塊西一塊的,能找到腦袋和腳就算不錯,身子都沒了,哪裡還能穿衣服? 水上燈頓時傻掉。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樂園的三劇場看到玫瑰紅演《宇宙鋒》時,玫瑰紅美麗婀娜的形象曾經那樣的令她激動。而現在,卻因自己的緣故,先致她成精神病又致她粉身碎骨。又一條命,以更悲更慘的形式,死在自己手上。水上燈不覺眼前陣陣發黑。 李翠揪住她的衣服,一邊哭一邊搡著她說,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了她。是你讓她死得這麼慘。是你讓她身首分離,連全屍都沒落下。你良心愧不愧呀?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在李翠的推搡之間,她的手觸到了水上燈的身體。這雙本該摟抱她的手,撫摸她的手,卻在她的身體上推搡著。痛苦中的水上燈驀地悲憤交加,她以更加尖銳的聲音叫了起來。水上燈說,那你又知不知道,在她死之前,我已經被人害死。我是這世上沒有爹媽的行屍走肉。我的爹媽根本就沒有給我良心。因為他們就是最沒有良心的人。 李翠看到水上燈漲得通紅的臉,看到她眼睛裡恍然在噴火,看到她的嘴唇顫抖得抿不到一起去。她呆了。她知道,許多的事情,並不是現在才發生的,它老早就開了頭。那個將命運開頭的人,何曾知道它後面的走向?就好比玫瑰紅的死,或許就在她李翠生下這孩子時就已經註定,又或許那只鐵矛飛向水成旺時就決定了今天,更或許在她拎壺倒茶被水成旺一眼看中時,便無法更改。既然如此,又能怪誰? 李翠平靜了下來,她說水滴,對不起,我錯了。這事不能怪你。水滴,我知道你心裡也難過。水上燈發洩了一通,心裡堵著的感覺似乎鬆開了。聽到李翠的話,她亦平靜。她冷著臉說,記得我提醒過你,請叫我水上燈小姐。水滴這個名字,只有我的親人才可以叫。 玫瑰紅的喪事最後由水文一手操持辦理。水武竟是哭得暈倒。戲迷們要求將玫瑰紅埋在萬江亭的墓邊。水文說,這事得水上燈小姐決定。便有戲迷說,知道水上燈與玫瑰紅有過節,可玫瑰紅死都死成了這樣,世上沒有比她更慘的人,還有什麼不能放過她呢? 水文將這層意思帶給了水上燈。轉述時自己加了一句,就算她有罪,她受到的處罰是不是已經夠狠了? 水文說這話時,窗外刮起一陣大風。冷風透過窗縫滲進屋裡,一直滲進水上燈的骨頭。她默然片刻,點頭表示了同意。水上燈說,我同意不是為了玫瑰紅,而是為了我萬叔,因為我知道萬叔的心意。 安葬是在下午。太陽的光有點慘白,風亦是冷颼颼的。正值冬季。下葬的過程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只幾個戲迷發出低低的嗚咽。曾經光彩照人的玫瑰紅,就這樣淒然而去。 人們歎息著陸續地離開。水上燈沒有走,她在玫瑰紅墓前坐著,只是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坐了許久。她面無表情,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水文默默地看著她,心想這個女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呵。她的行為她的想法她的情緒,為什麼就像耳邊的風一樣,始終都難以捕捉得住呢? 二 整整一天,水上燈都有些昏昏沉沉。冷風在窗外刮得呼呼響。她蜷縮在被子裡,一動不想動。甚至有點想讓自己睡過去的感覺。 下午,有人敲門,水上燈想一定是陳仁厚,她爬起來,衣服都沒穿好,嘩啦一聲便將門打開。結果進來的是三五個彪形大漢。彪形大漢之一說,我們是玫瑰紅的戲迷。她活著我們捧她,她死了,我們還要捧她。水上燈冷笑一聲,說一個死人,怎麼個捧法?彪形大漢說,當然就是把那個活著跟她爭場子的人滅掉。水上燈說,就你們?想幹什麼,就直說意圖好了。扯什麼玫瑰紅?你們有本事說出她唱得最紅的三個摺子,今天要殺要砍都由得你們。 幾條大漢面面相覷。水上燈說,你們的主子沒跟你們交待清楚?叫他自己來說吧。彪形大漢說,誰跟你文縐縐地說這些,一個臭下河人的丫頭,竟敢這樣囂張。砸! 一聽到下河二字,水上燈心裡立即透亮。水上燈看著他們在房間裡一通亂砸,然後說,各位大哥,我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而且,我也要你們幾個明白。這世上我只有兩個仇人。一個仇人是日本人,一個仇人姓水,叫水武。他從我六歲的時候就欺負我。現在他欺負不著了,就借你們的手。可我還要告訴你們,他有個哥哥,叫水文。我的事情,都是水文在打理。我丈夫的喪事和我姨玫瑰紅的喪事,也都是他在照應。多少年來,他都圍著我打轉轉。你們也是男人,知道是為什麼吧?介不介意我給水文打個電話?打完了你們再砸?告訴你們,砸掉多少,他會翻倍賠我多少。 幾條大漢低聲嘀咕了一陣,終於終止了他們的行動,悻悻而去。 晚上,水文匆匆而來,他手裡拎著一個飯籃。裡面裝著他專程跑去大興園買的紅燒魚。水文進門看到滿屋狼藉,吃了一驚。他將手上的飯籃往水上燈面前一放,說怎麼回事?水上燈沒理他。水文低聲道,是水武?水上燈說,你以為還會有誰?水文說,對不起。水上燈說,你們水家還打算做多少對不起我的事?最好一次做完,免得東一下西一下。水文說,所有的損失,我加倍賠你。水上燈說,你沒來我就知道你會說這句話。你們水家除了錢,還有什麼?水文說,還有我對你的一片善心善意。水上燈冷笑道,善?你也配跟我說善? 水文被噎住了,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他始終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對他有這麼多的仇恨。而且這股恨,讓他覺得越來越強烈。 水文默默將被掀倒的餐桌和餐椅扶起來,又找了抹布一點點將它們擦拭乾淨,然後拿出飯籃中的食物,走進廚房,用煤爐熱了一熱,再用碟子將之擺放在桌上。做完這些,才走到水上燈跟前,說我知道你這幾天沒心情,所以,特意給你買來。你去吃點東西好不好?不然生氣也沒氣力。 水上燈一直冷著眼看著他,她想,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倘他當著她的大哥,他一定是一個非常關愛自己小妹妹的大哥。而現在,他的陰險和狠毒卻改變了這一切。是他強行把她扔出去的,他把自己扔成了她的仇人。他忘掉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卻跑到她這裡來對她說他的善心善意。一個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到底有多少套肚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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