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八五


  張晉生圈著她的手臂便脫落下來。當即黑下臉,說過兩天有朋友約我去安慶,一筆大生意要做。本來還想帶你去,免得你悶在家裡。現在就你這樣子。我還是帶小水仙好了。水上燈說,往後多大的生意,你都帶她吧。張晉生急道,水兒,你能不能溫柔一點呢?男人是服軟不服硬的。水上燈說,我自小就強硬,因為我不強硬,我就根本活不到今天。張晉生咬著牙,說你你你,真不如把你送給肖錦富倒好了。水上燈說,你現在再把我送人去換一間鋪子,我也沒什麼說的。張晉生說,你這個女人!你這個女人!說話問,還是忍不住上前摟緊了水上燈,不管不顧抱她上床親熱。完後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的心這麼狠,狠得讓我經常恨你,可我偏還是喜歡你這股勁。水兒,我是要跟你過到老的,我真愛的人只有你,別人都是過客。你要耐心點,好好等我。再過些年,我玩膩了,就一心一意只守著你過,好不好?水上燈心裡軟了一下,說那就試試看吧。

  張晉生萬沒料到這是自己對水上燈說的最後一番話。所謂生意,原本是個局。他們在黃山出了車禍。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山路上死幾個人,根本不是什麼大事,報紙連個消息都沒有見。

  二

  流芳嶺的堂會之熱鬧足令水上燈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她在臺上唱戲時,突然看見台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的出現令她幾乎唱不下去。幸而她唱的是秦香蓮。她淚眼婆娑,幾度哽咽。觀眾只道她是為秦香蓮的命運而傷情太深,便也跟著垂泣。

  演完下臺,魏典之過來看水上燈卸妝,然後說,你知道嗎?我這次是受人重托帶你過這邊來演戲的。水上燈心動了一下,臉上卻未動聲色。魏典之說,你想不想見他?水上燈說,我很累,什麼人都不想見。魏典之說,你們是老朋友了。他很想見你。水上燈淡然道,這世上我根本就沒有朋友。更不要說老朋友。如果硬要說有,就魏先生你這一個。魏典之默然片刻,說我知道了。

  魏典之悄然離開,水上燈的眼淚流了出來。淚水同卸妝油混在了一起,沾在唇邊,又鹹又澀。水上燈心想,一切都過去了。就算再見面,又有什麼意思呢?倘若叫張晉生曉得,對他也下黑手,自己以後又怎麼活下去?

  流芳嶺的會戲一台接著一台,通宵達旦。名角演罷,各自休息,而小角色和票友們還要繼續演下去。整個一夜,鑼鼓點子和絃樂之聲,不絕於耳。這天的夜晚,水上燈完全無法安睡。她一直在想,他會不會就在她的窗外。他會不會一直等在她的門前。他會不會也在流淚。他一走了之,怎麼能指望她能為他長守?他為什麼走得連一點音訊都不給她?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水上燈時時能感覺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在她的附近。她的心情由激動不安而漸漸平靜。事情都已過去,既然把我交給了別人,既然視我如同外人,我就隨別人好了,我就當外人好了。水上燈這樣想。

  第四天清早,水上燈離開流芳嶺。魏典之帶給她一張紙條。這是陳仁厚寫的。字條上說,不要恨我,像朋友一樣見個面好嗎?魏典之說,你還是該見他一下,他心裡也很苦。現在還有時間。水上燈看罷紙條,輕輕地撕掉,然後說,現在見還有什麼用?

  走出村口,開闊的原野上零落地長著些香樟樹。水上燈看到在一棵老大的香樟樹下,站著陳仁厚。他只是站著,一副落寞淒然的姿態。水上燈淚水幾乎盈滿眼眶,但她還是很快吞了回去。

  到家的水上燈聽到了張晉生車禍身亡的消息。一時間,張晉生的好,全都湧來心間。一連幾天,水上燈都有些昏沉,去看望她的人絡繹不絕。連陳一大和水文都去了。看到水上燈的面容消瘦憔悴,水文竟是十分心痛。水文說,你何必為他這樣?你嫁了他之後,他從來都不尊重你,去黃山還帶著小水仙。這樣的人也不需要你為他如此傷心。水上燈說,這不關你的事吧?

  水文被撐得無話可說。陳一大見狀,忙說,水滴你還是給他準備個衣冠塚吧,不然在他的死期你連個祭拜的地方都沒有。水上燈一想也是,剛一點頭,陳一大又說,水滴,你一個女人,也做不來這些,我看不如水少爺幫忙,把這件事了結掉。喪事完後,自己該怎麼活還怎麼活。

  水上燈在扁擔山買下一塊地。她把張晉生穿過的衣物用過的東西打成包。捆包時,張晉生的氣息竟直直撲入她的鼻子。一層說不清的悲哀,由心底而起。她想她是不愛張晉生的,但張晉生的死卻又讓她這麼難過。這麼多年來,到底是張晉生陪著她。水上燈沒有通知張晉生的老婆和孩子。水文亦沒有提及。立碑時,大家唏噓感歎半天,燒了幾張紙錢,燃了幾炷香。沒等香火熄滅,見天將雨,便都下了山。從此後,扁擔山上那塊埋著衣冠的墳墓,就再也沒有人去過。

  三

  好多天好多天之後,李翠去配茶具,走在路上,遇到水上燈。水上燈面容消瘦,走起來風都能吹倒似的。她越看越覺得她的姿態和身形都太像自己。情不自禁叫了她一聲。水上燈臉色淡淡的,眼睛裡有一股怨恨。李翠快步走到她跟前,說水上燈小姐,你身體怎麼樣?水上燈說,謝謝你這片好心了,你還是去關心自己的小孩吧。李翠的臉便漲得通紅。心口立即就痛。她囁嚅著說,你們怎麼能得罪賈屠夫呢?水上燈心驚了一下,你說張晉生是賈屠夫害死的?李翠說我只聽人說的,也不曉得是不是當真。說罷她慌張而去。

  這天的水上燈在家裡想了許久。這個信息甚至比張晉生之死還讓她震驚。張晉生心機很深,必定不會將如此重大之事說與旁人。那麼,賈屠夫又怎會知道這事呢?她想起自己曾經將此事說給過玫瑰紅聽。如果是玫瑰紅,張晉生豈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李翠跟玫瑰紅關係密切,她必是從那裡聽來。水上燈一身冷汗。

  這個夜晚,她果然夢見有人追著她索命。她看不清追她的人臉,那人踩著她的身影跑動,水上燈在自己的夢裡跑得幾乎快要崩潰。

  幾天後,她收到玫瑰紅的一份帖子。說是過生日,要在肖府舉辦酒會。請水上燈光臨並幫她待客。肖府門前掛起了彩燈。庭院裡的花樹一派絢爛。家裡新請了傭人,李翠亦在此幫著玫瑰紅張羅著迎接賓客。肖錦富死了不過一年,肖府已經更名為玫瑰園了。

  玫瑰紅一身紅色長裙,裙長幾乎拖地。臉上也抹了粉,見到水上燈,玫瑰紅表情熱烈得有些誇張,一陣擁抱,然後說,客人太多了,水滴,你也應該算主人之一,座中貴客你要幫我多應酬一下。水上燈點頭稱是。落座後,四處探看,看到好幾個玫瑰紅當年的戲迷。她跟他們頷首而笑,算是招呼。轉眼間,卻又發現竟有幾個日本婦人。

  水上燈便起身過去問玫瑰紅,怎麼還請了日本人?玫瑰紅說,沒有男人,只幾個女人。她們以前就住在租界,我們早就熟識,不是侵略者。放心吧,你姨還沒糊塗到這地步。水上燈說,我看也夠糊塗的。玫瑰紅說,你今天不要跟我別著來。水上燈說,我不會。因為今天你很開心。你開心不是你過生日,而我跟你一樣,成了寡婦。玫瑰紅怔了一下,說我早說過,你會活得跟我一模一樣。水上燈說,是你把這事說出去的?玫瑰紅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好了,水滴,這事我們也算扯平了。沒有男人,我們都會給自己找自在,豈不更好?給我一點面子,以後我會幫你。

  酒醉飯飽,李翠泡上茶,滿屋便都是清香。有人說,好久沒聽玫瑰紅的戲了,來一段吧。玫瑰紅便立即答應,說好久沒唱了,也不知道唱得出來不?試了試嗓,竟發現有嘶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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