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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十七章 人生的層疊

  一

  漢口的堂會,越發多了起來。水上燈花團錦簇地被人簇擁。錢多得花不完了。想起兒時的清苦,時常她拿錢在手,一遍又一遍地數著,然後對自己說,我可以隨意買所有我想買的東西了。我現在也是一個富人了。只是,數完錢,將它們深鎖入櫃中,她覺得心裡的痛苦卻並不比她沒錢的時候少。

  一天水上燈去阜昌街唱堂會。化妝時,突然聽說早晨高等法院的院長在花樓街被人暗殺,身上中了三槍。暗殺者是三人,開完槍後,分頭竄進小街逃掉了。又說漢口警察和日本軍警聯手布下天羅地網,發誓要把兇手捉拿歸案。

  水上燈的心立即猛烈地跳了起來。她想,難道是陳仁厚做的?一時間,水上燈竟心急如焚。這天的堂會一唱完,她便奔去五福茶園。

  李翠乍一見到水上燈,先是一怔,心跳加速,幾乎是帶著諂笑上前。水上燈說,我找水文。李翠說,大少爺不在,請問你找他有事嗎?水上燈說,我想知道陳仁厚在哪裡。李翠說,表少爺行蹤不定,這兩年幾乎沒有消息,可春節期間又有人送他回來過。因為患了瘧疾,冷一陣熱一陣,人瘦得像沒了一樣。水上燈便一陣心痛,焦急道,後來好了嗎?身子沒什麼大礙吧?他什麼時候還回來?李翠奇怪道,水上燈小姐這麼關心我家表少爺,你跟他很熟嗎?

  水上燈腦間立即浮出大水中逃難的事。想起慧如站在水中對她的嘶喊。她一句話都不想說了,掉頭便走。

  李翠喊著追了幾步,水上燈並未回頭。李翠便喊道,你去看一下你姨吧,她現在一個人,不太好。李翠的聲音在水上燈的腦後追趕著。水上燈覺得自己已經走出了幾條街,那聲音仍在身後不肯散去。

  肖府的大門虛掩著。只剩一個老園丁依然埋頭修剪著園子裡的花草。老園丁見水上燈說,肖公子一死,大家都卷起鋪蓋走了。水上燈說,那你呢?怎麼沒走?老園丁說,我本來就不是侍候人的,我是侍候這些花草的。我要一走,它們全都得死。人已經活不好了,還是讓這些花草活得好一點吧。一席話,說得水上燈無言以對。

  玫瑰紅依然躺在臥榻上抽鴉片。仿佛靠了鴉片,她才能夠喘息。她更憔悴,臉色也更加蒼白。玫瑰紅說,想不到你會來看我。水上燈說,我為什麼不來?玫瑰紅說,我又不是你親姨,對你也沒有什麼用處,你為什麼要來看我呢?水上燈說,是來看你有多麼可憐呀。玫瑰紅說,這就對了。這才像你水滴。這才像你的狠勁。水上燈說,姨不是說我跟你一樣嗎?玫瑰紅說,是呀。你就是像神了我。記得當年我打過你一個巴掌,你說要還給我的。現在你是不是見我沒人撐腰,特意過來打我的?水上燈說,你男人死了,就算我不打你嘴巴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你臉上連一片肉也沒有,打你還硌我的手。玫瑰紅便大笑,說水滴,果然就是水滴。你從小就跟我鬥,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恨我。水上燈說,你唆使吉寶玩弄我媽,我不恨你恨誰?結果他們兩個都因為你的緣故,沒落得好結果。玫瑰紅便長歎了一口氣,說唉,這事的確怨我。我若不介紹他們認識就好了。水上燈說,你不該撩動我媽的心。玫瑰紅說,那是她自己的心本來就在動。你想想我姐那樣的美人,跟了你爸,她怎麼可能甘心?水上燈說,這是她的命。玫瑰紅說,換了是你,你肯認這個命嗎?不等水上燈開口,玫瑰紅又說,世上再窩囊的女人也不願意跟著一個比自己更窩囊的男人。

  水上燈沒有回答。這天她在肖府為玫瑰紅做了一頓飯。玫瑰紅已經幾天沒有好好吃東西,光靠老園丁給她炒點青菜。水上燈見狀覺得反正自己回家也是一個人吃,便留了下來。

  吃飯時,玫瑰紅說,你別以為我死了男人,心裡會難過。我才不會哩。他死了我倒更好。這房子這園子就是我的了。水上燈說,那你就打起精神來呀。你這樣天天躺在床上抽鴉片,有了這房子和這園子,不也是白有?玫瑰紅說,你說得也是。水滴,你還從來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哩。想不到,我男人死了,我們兩個倒把冤仇給了結了。水上燈說,誰說了結了?我心裡還記得哩。水家讓我喪父,你讓我喪母,這些我都不會忘記。玫瑰紅便說,唉,說起來也是。沾上我的人,都沒個好死。水滴,既然你像神了我,將來大概也是這樣。沾上你的人,恐怕也都不會好死。往後你連做夢都會和我一樣。一串人跟在身後找你索命。

  水上燈立即毛骨悚然。她想,難道真會是這樣?難道我是兩手沾滿血的人?真正手上沾血的是張晉生和肖錦富他們,我怎麼會是?想著,便有些心重。

  玫瑰紅說,也別想了。唉,我還是那句話,你跟我是一模一樣的人。瞧瞧,我給肖錦富當了小,你也去給張晉生當了小。肖錦富成天在外面招蜂引蝶,我得裝作沒看見。你居然也跟我一個樣。張晉生天天去樂園捧小水仙,你怎麼也一聲都不吭呢?唉,我的男人不得好死,將來你的男人大概也是一樣。

  水上燈微一吃驚,說哪個小水仙?玫瑰紅說,你是當真不曉得還是在我面前裝傻瓜?小水仙年方十六,自小在草台班子唱花鼓戲。陳一大管著樂園,拿楚劇當大劇上演,漢劇名角一個都不在,有一個你在漢口,還不去演。小水仙天生美人胚子,她想不紅都不行。張晉生是個敢花錢的人,討女人喜歡時,也肯用心。做事就像肖錦富,他拿了錢往小水仙身上堆著花。這小水仙跟你一樣,也是窮得叮哨響的人。見了他這股子勁,哪能不投懷送抱?你只跟我說,張晉生去你那裡少多了吧?

  水上燈原本想痛駡張晉生,後一轉念,覺得玫瑰紅故意說這事與她聽,必是想在一邊看樂子。想罷便冷笑一聲說,他要這樣玩,我也是沒辦法的。好在他但凡回家,都會拿大把的錢給我,我也知足。玫瑰紅大聲說,當初我不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結果又如何?你都看到了,登不得台,見不得人。你以為光有錢就夠了?沒有一個人愛你,心裡空得就像根本沒活著。我又得說了,你將來必定跟我一樣。水上燈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會去愛別人。我的命是自己的,我要自己把它抓得緊緊的。玫瑰紅說,是嗎?張晉生由得著你把握自己的命?水上燈說,難道他敢像除掉肖錦富一樣除掉我嗎?我已經知道了設防。玫瑰紅盯著水上燈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水上燈把事情說了個詳細。玫瑰紅目瞪口呆。水上燈低語道,姨你可千萬別說出去了,如果張晉生曉得你知道這事,說不定你我的命全都保不住。玫瑰紅驚了一下,連聲道,當然不能說。當然不能說。

  當晚,玫瑰紅化了一番妝,徑直去了五福茶園。等到水文回來,玫瑰紅說,我知道你跟水上燈老早就結了仇。給你一個報仇機會,你願意要嗎?水文瞥了一眼李翠,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是到裡屋說吧。

  玫瑰紅便將張晉生設計殺肖錦富的過程複述了一遍。水文聽罷大驚。想水上燈在他的手上,必是沒有好日子過,說不定哪天就被他害死掉。這麼想著,便有幾分焦急。

  玫瑰紅說,我也曉得你跟黑道的賈屠夫是朋友。我不相信他被人這麼算計會甘心?水文說,你想要張晉生死?你不是水上燈的姨嗎?玫瑰紅冷下面孔,說我是她的姨,但她從小與我作對。我不想看到她現在過得這麼好。再說了,她的丈夫害死的畢竟是我的男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他也做了幾年夫妻,難道我不應該為他報仇?我也要她嘗嘗當寡婦的滋味。

  水文沉吟片刻,說這件事至此為止。你什麼也沒有說,我什麼也不知道。玫瑰紅以為水文拒絕了她,便冷笑著說,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最重要的還有他知。那個做的人最心知。

  流芳嶺祭祖,要大唱三天堂會。托了魏典之上門請水上燈。水上燈心頭正空,極想演戲,大戲院時而會有幾個日本人去看稀奇。水上燈連年唱堂會,固然也過了戲癮,但沒有舞臺和燈光,沒有戲院氛圍,總覺得像是草台班子在外流浪一樣。本來正是她紅透半邊天的年歲,卻叫日本人的侵略耽擱了。光是這點,水上燈便恨日本人要死。

  流芳嶺在武昌,坐馬車過了江還得兩三個小時才能到,當晚是回不來的。恐怕張晉生不高興,水上燈便讓魏典之差人跟張晉生打聲招呼。結果張晉生竟趕回了家,說那邊有不少抗日分子,日本人也盯得緊,你目標大,小心點為好。雖然不過是幾句關照的話,在水上燈聽來也算溫暖。張晉生說著想溫存一下,被水上燈推開來。水上燈說,不是有小水仙嗎?張晉生說,你就是這樣不好。人家小水仙也知道你,可人家從來不在意這個。不缺你吃穿,看見你還滿心歡喜,這就是愛你,你應該滿足才是。水上燈說,我是很滿足,男人在外有幾個女人,太太不吵不鬧,你也應該滿足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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