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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水上燈叫了黃包車,不顧水文,一路催著車夫朝長江邊狂奔。車夫跑得一頭汗,水上燈仍然嫌慢。車夫惱了,跑了一陣,回頭說:小姐,長江邊日本人封了路,到不了跟前的。小姐是不是想要跳河?黃孝河也可以跳的。水上燈一怒,便叫了停車。

  水上燈剛下車,後面緊跟著過來一輛黃包車,車上跳下水文。他付了車費,然後對水上燈說,你不要這樣。車夫悻悻道,有錢的女人跟男人一吵架就要跳河。我老婆要是這樣,一百回也跳了。水文板下面孔,厲聲道,你少廢話。拿了錢還不快滾!

  水上燈說。你為什麼要帶我去那裡?水文說,我只想要你知道真相。水上燈說,我知道了又怎麼樣?難道你就很開心嗎?水文說,我也談不上開心。我只是覺得你太自以為是。以為對你好的男人真是全心全意地對你好。但事實並非如此。結果怎麼樣,還不是給人做了小?水上燈狠狠地盯著水文,說我做大還是做小是我的事,你別以為我會感激你!我更加恨你。水文說,你怎麼總像個刺蝟一樣呢?你到處紮人,自己一樣會受傷。我這樣是為你好!水上燈說,為我好?我見過那些為我好的人,到頭來全都是為自己好。比方你,你想什麼我還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我就是淪落到窯子裡去,我也不會跟你。你就死了心吧!水文氣得臉發白,他大聲道,好吧,你到窯子裡去。你什麼時候進窯子,我就什麼時候把你贖出來。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把你贖出來。水上燈冷笑一聲,說把自己扮演得像個情種,我倒是真想看你到時會不會傾家蕩產。水上燈見一輛馬車路過,沖跑過去,跳上馬車揚長而去。

  水上燈回到家,卻見張晉生黑著臉坐在沙發上。水上燈進門將鞋一甩,也沒理他。自己拖出箱子,一聲不響地收拾行李。

  張晉生走上前伸手就甩給了她一個巴掌,說你在這裡安安穩穩地當你的太太,有什麼不好?你到處亂跑什麼?水上燈被打得眼冒金星,她大聲叫道,你怎麼可以這樣騙我?張晉生說,我騙你什麼?你那麼想要結婚,我若說不結你肯嗎?水上燈說,如果你告訴我你有家室,我怎麼會嫁給你?張晉生說,所以我不能告訴你。我也有幾年沒見他們了。日本人來了,花園口決堤,到處都被淹了。他們能跑出命來,已是萬幸,我能不管他們?水上燈說,那我呢?我算什麼?張晉生說,我給你房子住,給你錢花,讓你過好日子,小小心心地愛你,你覺得你是什麼?水上燈說,我名正言順地嫁給你張晉生,你卻讓我做小。在漢口,你讓我有什麼面目見人?張晉生說,你自己不說,誰知道你是小?水上燈說,我知道你知道呀!張晉生說,我張家在老家也是大戶,我不可能娶一個戲子當正妻。就是我肯,我家祖宗還不肯哩。水上燈說,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張晉生說,你什麼時候問過我?

  張晉生的話令水上燈一時氣結。她的確從來沒有問過。突然水上燈想起陳仁厚的話,想起玫瑰紅的話,想起水文的話。她想原來他們都能察覺出問題,只有我一個人無視。為什麼我無視呢?是因為我太貪。我被他的甜言蜜語和各種禮物所迷惑。這個錯誤,是我自己自找的。水上燈坐在窗前,陷於自己內心的混亂之中,無法自拔。

  張晉生走到她跟前,說對不起,我不該打你。水上燈冷笑一聲道,你打得對。不然我還不知道自己這麼該打。張晉生說,你是我真心喜歡的人。所有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但我只有一個條件,不要去騷擾他們母子。他們不可能從你手上把我搶走。我只是養活他們而已。水上燈說,是嗎?

  這天夜裡,張晉生待水上燈百般溫存,但仍然阻止不了水上燈的連連噩夢。她夢見自己與人廝打。打倒一個又來一個。無休無止。當她筋疲力盡地躺倒在地時,方發現,和自己打的那些人,都是一個個的自己。她惶遽而醒,醒後覺得躺在自己身邊的張晉生,原本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五

  肖錦富萬沒料到,連他坐的船也會遭此滅頂之災。所幸炸彈落下時,身邊人迅速地為他穿上了救生衣。也沒有看見其他人,他爬上了岸。重慶遙不可及,便在姊歸住了下來。住了不足半年,便不小心把房東女兒的肚子弄大了,只好結婚生子,也不敢說自己是什麼人。兒子已經滿地跑路,肖錦富想想自己當年錦衣玉食的生活,便覺得在姊歸這樣的小地方過不下去。有一天,有人從漢口過來,說法租界內,人們照樣花天酒地地過日子。賽馬會也照樣在舉辦。肖錦富一路風餐露宿,總算回到了漢口。

  肖錦富原想在漢口休息一陣,再設法去香港,然後轉道美國。結果到了漢口,回到他的深宅大院,卻發現他的老婆玫瑰紅沒事一樣,日子過得優悠自在。肖錦富有些驚訝,說你怎麼這麼舒服?投降日本人了?玫瑰紅說,放屁,我跟日本人照面都沒打過。只不過正好住在法租界,大門不出,誰曉得我還活著?

  肖錦富陪著玫瑰紅抽了幾天鴉片,讓渾身筋骨鬆弛下來,又悄悄地去堂會聽了幾場戲。有一個夜晚還讓張晉生陪著,兩人一起去華清街嫖了兩個蘇州妹。心裡便覺得漢口非但不是地獄,而且跟天堂也差不多少,便決意留下不走了。

  有一天,肖錦富見一年輕漂亮的女子進他的宅院。旗袍的長擺在兩腿上一擺一擺,煞有風情。忙盯著眼睛細看,卻見是水上燈。肖錦富熱情道,水滴,是你呀,來看你姨?水上燈吃了一驚,說姨夫,你怎麼回來了?是打過來的嗎?肖錦富說,怎麼打得過人家。船被炸翻了,我落水逃回來的。幾年沒見,你長成大姑娘了,比你姨當年還要標緻。水上燈說,難得姨夫誇我。肖錦富說,你姨眼下正忙著抽大煙,水滴,還是你好,不抽不賭,長得是這般的水靈。說著肖錦富便貼近水上燈,伸手捏了下她的屁股。水上燈嚇了一跳,說姨夫!肖錦富說,那有什麼?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要這樣想才好。水上燈說,姨夫,我已經嫁給張晉生了,他要是曉得了,大家都難堪。肖錦富說,張晉生這小子,他得聽我的。我們倆嫖一個女人是常有的事。我要他把你讓給我幾天,他肯定同意,就看你肯不肯。床上的事,我比他強。我們倆比過的。水上燈滿臉慍色,說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肖錦富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我最喜歡看女人生氣。那個小樣子,可真是好看。水滴,我的錢比張晉生多,你跟了我,就是跟了銀行。怎麼樣?

  水上燈不想跟他糾纏,索性連玫瑰紅也不去看了,掉頭便出了院子。

  回來想想覺得窩囊,便告訴了張晉生。張晉生一聽便垮下了臉,說是不是你招惹他了?水上燈說,張晉生,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不要以為我離了你就活不下去。我給你當小,已經是在委屈我自己。你倒讓我看你的臉色過日子。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嗎?你回你自己家好了,我也不稀罕你。說罷。一屁股坐在牆角,心痛得像有人在撕。料想不到婚姻生活竟是如此無趣,如此屈辱。

  張晉生安撫著水上燈,待水上燈氣平後,他卻想著想著惱了火,陰冷下臉,說別的我都可以讓他,但想沾我的水兒,那是做夢。

  當晚肖錦富便約張晉生吃飯。去的是德明飯店。雖是亡國,但德明飯店裡還是一片歌舞昇平。水晶燈下,依然是長裙摩擦、杯盞輕叩。肖錦富說,晉生,你跟了我上十年,我叔叔雖然在重慶,但肖氏的家底你也是曉得的。我想送一間鋪子給你。就是挨著火車站的皮貨店,你覺得怎麼樣?張晉生不動聲色道,無端受禮,在下不敢。肖錦富說,當然不是無端。我想找你討個人。水滴呀,這個尤物真是性感無比。張晉生板下面孔,說她現在是我老婆。肖錦富笑道,她不過是一個做小的。你家裡有老婆,把她送給我,你再找更年輕的不就是了?張晉生說,水兒是個鋼性子,你制服不了她的。肖錦富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若像個棉花,你說東她就東,又有什麼意思?張晉生沉默不語,半天才說,這麼多年來長官對我也是有恩,我不答應倒顯得過不去了。兩天后,你挑個約會地點,我讓她過來就是。肖錦富用腳跺跺地,說就這裡,就在德明。我們也要有一點法國人的浪漫。晉生你對我的體貼,我不會忘。我叔叔一旦從重慶打回武漢,我肖某還會發跡,自然少不了你的好。

  張晉生回家即跟水上燈說了此事。水上燈一聽便發了炸。張晉生說,你發什麼瘋!我答是答應了他,可是我就非得按他的來嗎?水上燈說那你怎麼辦?張晉生冷笑道,他不就是要個女人嗎?我有他想要的人。

  水上燈依然覺得委屈不堪。整晚,張晉生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那步子急促而沉重,直攪得水上燈心煩意亂。玫瑰紅常說的話,鬼使神差一樣迴響在她的耳邊。玫瑰紅說,你跟我是一樣的人。你的結果也會跟我的結果一樣。她想,我放棄了陳仁厚就像玫瑰紅放棄萬叔一樣?我嫁給張晉生就有如玫瑰紅嫁給肖錦富一樣?我若是如同玫瑰紅一般,我又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豈不是一個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難道這是我想要的生活?這麼想著,心裡便像被刺紮著,只要它在跳,怎麼都是個痛。

  兩日後的下午,肖錦富依時到德明飯店。用鑰匙打開房間,一股香水的芬芳立即從屋裡飄出,徑直鑽進他的鼻孔。人未見,心便已醉。肖錦富掩門即說,寶貝,是不是等急了?屋裡一個女人轉身道,可不是嗎?這麼晚才來。那聲音嬌軟無力,像是在空中飄浮著。

  女人卻並不是水上燈。她說叫銀可可。從此德明飯店便成了肖錦富的溫軟鄉。銀可可像一瓶永遠也喝不完的好酒,品一口,便通體舒適,醉意上頭。肖錦富想,這女人還是淫蕩點好。她們淫蕩起來,真是讓男人開心呀。

  便是這天,兩人從中午就在床上混,一直到天擦黑,也不想爬起來。肖錦富便叫了酒菜,讓服務生徑直送到房間。門鈴響起,肖錦富去開門,結果門一開,闖進來三四個男人。肖錦富定睛一看,是漢口著名的黑道老大賈屠夫,當年肖錦富還幫他買過槍支。床上的銀可可正全身赤裸,裹在被中,渾身發抖。賈屠夫說,我不過出門半個月,你居然鑽到別的男人的懷裡。你道我出門做什麼去了?打日本人!你他娘的卻趁這個時候背叛我,你跟漢奸有什麼差別?銀可可哭道,大哥,你也曉得的,沒有男人我活不下去。肖錦富緊張了,說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賈屠夫說,沒你說話的份!你竟敢搞我的女人,你知道她叫什麼?肖錦富說,不是叫銀可可嗎?賈屠夫說,銀娃,你告訴他,你到底叫什麼?銀可可低聲道,叫銀娃。肖錦富傻眼了,賈屠夫一直與漢口名妓銀娃姘居,漢口人差不多都曉得。賈屠夫說,我如果讓你活著出了這個門,我賈屠夫今後在漢口還怎麼混?要說你也值當,漢口多少人想睡銀娃,全都沒機會。你倒攤上了。所以今天你死也是一個值。

  肖錦富還想說什麼,賈屠夫頭一擺,一個跟班上前,將肖錦富的鼻子一捏,下巴一掰,另一個跟班走過去,打開一個瓶子,將裡面的汁液朝肖錦富嘴裡一灌。肖錦富滿嘴白沫,驚恐地一指瓶子,說這是什麼?賈屠夫說,這還用問?毒藥呀。肖錦富嚇得當即昏厥,之後便再也沒有醒來。

  賈屠夫轉向銀娃,說你是讓人灌呢,還是自己喝。銀娃便哭,說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證往後專心侍候你一個人。賈屠夫朝他的跟班說,那就灌吧。

  次日的報紙上赫然登出肖錦富和銀娃的死訊。那天張晉生沒回家,托人將報紙帶給水上燈。水上燈讀罷渾身打顫。她知道必是張晉生的一手操作。她想,原來人真是不可貌相,而她根本都不瞭解張晉生。他的陰狠和他的冷靜,都足夠嚇人。她心裡不覺滿是悲哀。嫁給這樣的人,豈不等於嫁給了狼嗎?

  幾天後,張晉生回來了,先說孩子病了,他必須在那邊照顧。見水上燈不動聲色,又說看到報紙了?誰要是跟我過不去,就會是這樣的下場。水兒,你也一樣。乖乖聽我的,一輩子有你的吃香喝辣。

  水上燈淡然道,你不必威脅我。不就是個死嗎?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當我早就死了,我現在活的都是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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