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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十三章 走啊,離開漢口吧

  一

  好長一段時間,水上燈都覺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傷心和自責令她大病一場。張晉生帶了好幾個醫生去為她看病,醫生卻都說,沒什麼,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須時間去治。

  醫生說得不錯。秋天到來的時候,水上燈心裡的痛感漸漸平復。她走出屋門,來到江邊,看著一地落葉,看著江水東去,心想,這世上有些事是沒有辦法的。

  演戲的旺季開始了。慶勝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燈。說慶勝班自從萬老闆和玫瑰紅離開後,一直有些接不上氣來,我指望你能幫我一把。包銀沒問題,我按玫瑰紅當年的數來給。水上燈說,只比她高一塊就行。

  水上燈複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鋒》。演完她坐在鏡前卸妝時,想起小時候,她透過這個門縫偷看玫瑰紅卸妝的情景。在那裡聽到了慧如與吉寶的風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時開始。卸妝過半,水上燈不禁扭頭去看門縫。令她驚異的是,門口真的有人。水上燈說,誰呀?一個少年捧了一束花進來,說有位先生請我送花給姐姐。水上燈想,這必是張晉生了。

  此後一連幾天,都有人送花到後臺給水上燈。水上燈忍不住問張晉生。張晉生說,我沒送花呀。你天天演戲,我若天天送花,豈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進來時,水上燈拉著他問,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說,就是坐在最後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戲,他都來看。看完了,最後一個才走。水上燈越發奇怪,便在這天戲演完後,在幕後張望,果然看到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縱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水上燈忍不住下臺朝他走去。竟是陳仁厚。

  陳仁厚叫了聲水滴,聲音有些哽咽。水上燈心裡亦不知緣故地上下翻騰。她呆了半天,方說,怎麼會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陳仁厚說,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沒辦法忘記。水上燈說,我很感謝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來往。陳仁厚說,大水的時候,和你一起在樂園樓上抱頭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陳。一席話,令水上燈淚水漣漣。

  陳仁厚告訴水上燈,他已經來漢口漢正街謙祥益綢布店當學徒。水上燈臉上便露出幾分驚喜。陳仁厚看到了這份驚喜,他想,原來水滴是很願意我在漢口的。

  水上燈一直不明白陳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後來怎麼又回到鄉下呢?以致他們失去聯繫。陳仁厚沉吟片刻方說,因為我把學費弄丟了,舅媽很生氣,就把我趕回到鄉下。水上燈說,你也真是,這麼大個人,怎麼會弄丟學費呢?害得我後來怎麼都找不到你。陳仁厚笑笑,沒作回答。

  陳仁厚又送了兩天的花。張晉生獲悉後,知其是水上燈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悅,卻又不好多說。水上燈說起陳仁厚時,眼睛放著亮,臉上滿是憧憬。張晉生說,你愛上了他?水上燈說,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經到頂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燈沒戲,出門逛街。行至中山公園門口,見有學生在演講,便也踱過去聽。卻不料看到陳仁厚也站在一個木箱上演講,秋陽照耀著陳仁厚,因為激憤,他的臉通紅通紅。他的拳頭一直在揮舞,像鐵匠打鐵一樣,有力量亦有節奏。水上燈的內心被他的激情點著。她不禁隨著人們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水上燈沒上前與之說話。但是,卻情不自禁地想要再看到他。她每天出門,但凡有抗日演講,她便佇足。雖然此後再也沒有見到陳仁厚落著陽光的身影,她卻依然靜靜地把她遇到的每一次演講聽完。

  戰亂的日子,騷動和緊張中又有一份壓抑的平靜。找水上燈搭班的人很多。走到街上,不時有人認出她來。人們對著她欣喜而高聲地呼喊:水上燈,放光明。

  但是,水上燈卻並沒有因此而快樂。小時候,她想將來一定要成為一個有錢人。她以為有了錢就會幸福快樂,但現在她拿著豐厚的包銀,她曾經想像過的幸福和快樂卻並未出現。

  張晉生經常會帶著點小禮物過來找她,拉她出去吃飯或是宵夜。坐在他的小車上,四處兜風,看著街上的苦力辛苦地勞作。有時,水上燈也覺得自己應該有滿足感才是。然而一下車這種滿足如泄了氣的皮球,倏然不見。她的憂鬱深深。張晉生說,沒關係,你因為乾爹去世,心情還沒恢復過來。讓時間和我一起,慢慢地為你療傷。

  張晉生跟著長官到江西視察去了。有一天,水上燈有點悶。便去樂園的雍和廳看雜耍。水上燈拐到茶房,獨眼老伯為水上燈泡了杯茶,咳咳了好幾聲,方說,這茶葉原本是給余老闆準備的。水上燈說,老伯,你曉得我第一次見我乾爹是在哪裡嗎?獨眼老伯說,怎麼不曉得?他背你來我這裡,還給了你幾塊糖果。水上燈說,是呀,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就崇拜我乾爹。所以我去學戲。獨眼老伯說,余老闆都曉得。上回在這裡演出,他還說,他跟你是有緣人。水上燈說,可是,如果我不去勸他出來為抗日演戲,他也不會走得這麼早。獨眼老伯說,他這個人,只要聽說了為抗日公演,怎麼都會挑頭出來唱。如果你不找他,他定會生你的氣。他這筆賬要算在日本人頭上。

  兩人正說著,突然滿城警報震天響。樂園立即炸鍋似的混亂。水上燈剛出茶房門,見有兩個記者匆忙去乘電梯,要看飛機炸的是哪裡。水上燈領著他們從塔樓出到平臺。這時候便看到空中十幾架日本飛機在盤旋。地面的高射炮轟隆隆地發射著炮彈。每一顆炮彈都像一朵花,雪白雪白的,在雲層綻開。可是,所有的炮彈都沒有觸碰到飛機。飛機開始朝下面扔炸彈了。一個記者說,是在矯口方向。水上燈急道,怎麼一架飛機也打不著。

  突然之間,一群中國飛機驀然冒出在日本轟炸機上。沒等水上燈反應過來,便看見它們朝日本飛機開了火。雙方在空中捉對開火,一團火球掉下去,又一團火球往下掉。已然分不清掉下來的火球是日本飛機還是中國飛機。躲藏在防空洞裡的人都跑了出來。幾乎所有人都仰頭觀看著。

  水上燈心裡有一種痛快感,餘天嘯去世這些天,她第一次覺得身心爽快。行至家門口,見到驚慌失措的張晉生。張晉生上前一把抱住她,眼含熱淚說,謝謝老天爺,還好你沒事。水上燈說,你不是在江西嗎?張晉生說,我剛回來。聽到日本飛機來轟炸,就連忙來找你。見不到你人,我都快瘋了。水上燈說,沒關係。我一點都不怕。張晉生大聲叫道,可是我怕!我一直在想,沒有你我怎麼活呵。

  水上燈的心仿佛被咚地撞了一下。她想,原來我在這個人心目中這麼重要。水上燈不禁將頭靠在張晉生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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