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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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春天已經踏入了漢口,乍暖還寒,天氣卻依然有些冷冷嗖嗖。然而漢口的人氣卻被抗日烈焰烘烤得熱氣騰騰。 警報隨時地拉響,人們由初始的驚慌失措,到後來的滿不在乎。台兒莊勝利的消息風一樣傳遍了每一個角落。武漢三鎮進行了幾十萬人的盛大火炬遊行。漢戲公會成立了宣傳隊,幾百漢劇藝人都參加了,大家化著裝,扯著大旗,隨隊前行。隊伍裡有文天祥,有嶽飛,有穆桂英,有梁紅玉。但凡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全都在化裝隊伍裡。在人們的呼喊下,宣傳隊停下腳步,拉開場子,當街演戲。水上燈穿著梁紅玉的服飾,走到哪裡,都被推在前面。無數人近距離的驚呼和鼓掌,令她格外興奮。晚上的劇場更是熱鬧。每次演出,都有人跳上戲臺宣傳抗日。起先劇院的老闆有些老大不高興,但是演員們全都站在演講者一邊,老闆無奈,便也由了他們。水上燈卸下妝,一定要把演講聽完才肯離開。她知道自己雖然認得字,卻從沒讀過書。人世的許多道理,自己想不明白,書裡卻能講得明白。每次她站在台側聽那些演講,都覺得自己又學到新的東西。張晉生一等半天,便不耐煩。說這些空頭口號,喊喊算了,你怎麼能一聽再聽呢?水上燈說,這是喚醒民眾的聲音。喊醒一個,就多一份抗日力量。張晉生說,我知道。可是你已經被喚醒,就不用睜開眼睛繼續聽人喊吧?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水上燈賭氣道,你若不想等,就回去好了。我也不一定非要去宵夜。張晉生連忙說,我等,我等。我陪你睜大眼聽人叫醒,好不好? 一天,水上燈被召到新世界戲院開會。是三廳藝術處的文化人組織的。對於三廳,水上燈聽講過,卻從未見過那些文人。林上花告訴她,現在武漢是大後方,全國著名的文化人都來到了漢口。中國有名的大詩人大畫家大音樂家大戲劇家,集合在這裡跟大家一起宣傳抗日。然後林上花指給她看,哪一個人是郭沫若,哪一個人是田漢,哪一個人是冼星海。又說我們在街上唱的歌,就是冼星海譜的曲。水上燈說,我頂佩服文人了。他們寫字畫畫,真是了得。那才叫真本事。林上花說,他們覺得我們會唱戲也是本事。郭廳長是大詩人,有天還跟我說,他很愛聽漢劇。水上燈興奮道,真的?他真的這麼說? 這天的會議由田漢主持。田漢說,每一個民眾都是一顆子彈,所有的民眾聯合起來,一致抗敵時,敵人就會完蛋。說完,他號召大家每人為前線戰士寫一封慰問信,為抗敵將士做一個棉背心。他說,名角如果參與,那更好。比方說,我在前線打日本,天黑了,肚子餓了,身上冷,人也沒勁了。就這時候,我突然收到梅蘭芳寄來的一封信,他在信裡鼓勵我保家衛國,讓我多打日本人。這時我會怎麼樣?我面前就像有明燈照亮,肚子也飽了,身上也暖和了。本來我身上的力氣只能殺死一個小日本,這時候,我能殺死十個。 這番話,一下子讓會場活躍起來。大家紛然笑著,石上泉說,這麼說,如果我寫了信,那九個日本人就是我殺死的了?林上花笑道,你又沒那麼大的名,你寫了,也就多殺三個吧。石上泉將身上自己穿的羊毛背心脫了下來,幾個大步走到臺上,他將背心遞給田漢,說,這是我姐姐為我織的,但我想她肯定願意讓前線的戰士穿上它。田漢說,說得好!不過,街上已經設立了許多獻金台,大家的錢和物品都可以直接獻到那裡。會場便有人喊,田處長就代為收下吧。徐江蓮此時也走到臺上,她摘下金耳環,雙手捧到田漢面前。說這是我結婚時,我母親送給我的。母親雖然已經去世,但她一定會支持我拿出這對耳環用於抗日。 台下的掌聲頓時沖天而起。女演員紛紛上臺,摘下自己佩戴的首飾,交給田漢。一瞬間,田漢的雙手都捧不下這些物件。他大聲道,請拿一個託盤上來。一個工作人員便顛顛地上臺,手上捧著一隻湯碗。說沒有託盤,湯碗行不行?田漢說,行!行!這些都是我們將要送給前線的排骨湯。說得台下又是一片笑聲。 水上燈那天戴著一條金項鍊和一枚寶石金戒指。這是水上燈生日時,張晉生所送。她正猶豫著,見林上花也上了台捐銀手鐲,水上燈終於跳上了台,她將項鍊和戒指一併摘下,交給田漢,然後又從口袋裡拿出一百元錢。說這雖然是我很珍貴的東西,但眼下沒有什麼比抗日救國更重要。我們的國家才是我最珍愛的。 田漢說,我知道你是水上燈。你剛才的話,說得太好了。我們的國家才是我最珍愛的。說罷他從自己衣袋裡摸出錢來,說我身上只有這一百二十塊錢。今天大家的愛國心令我十分感動,我要向你們學習。說罷他將這筆錢也放進了那只碩大的湯碗。然後又說,今天這個激動人心的日子,必將載入史冊。歷史永遠會記得在場的各位。 掌聲和口號聲又一次響徹雲天。水上燈熱淚盈眶。原本以為自己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夜夜做夢都以一顆孤單之心。這一刻,她突然覺得有無數的人與她緊緊相連。 晚上,張晉生約了水上燈去大光明看電影。在電影院裡,拉她手時,發現沒戴戒指。看完電影送她回家,擁別時,又發現她脖子上的項鍊也沒有了。張晉生便有些心堵。 水上燈說,有件事我要求你幫忙。我想給前線戰士寫一封慰問信。張晉生說,你不是識得字嗎?水上燈說,可我一點也不會寫文章。張晉生說,這有什麼寫頭?水上燈說,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如果前線戰士看了我的信,他們可能會更有殺敵的勇氣。張晉生說,這些話都是沒上過前線的人說的。真正上了前線,拚的是子彈刺刀,這些信有屁用。水上燈生氣道,抗日救國,人人有責,我們沒辦法去拚,可是我們可以告訴那些拚的人,我們都關心他們支持他們。張晉生說,飛機扔炸彈的時候,機關槍掃射的時候,你們的關心和支持能救命嗎?水上燈說,你寫還是不寫?張晉生說,我沒空。戰事這麼緊張,我忙得要命,明天我還要跟長官到張公堤、戴家山佈防,哪有心情跟你們舞文弄墨。說罷便上了小車。 小車嗚嗚了幾下,只幾秒便消失在黑夜中。站在屋門口,水上燈氣得發抖,她萬沒料到張晉生會說如此這般的話。而且臨上車前,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水上燈跑去找陳仁厚。 謙祥益綢布店在漢正街。店內很靜,三尺高的櫃檯被抹得錚亮。四周擺著一圈紅木圈椅。店堂迎面掛著大匾「一言堂」,兩側用紅紙寫著「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水上燈一進門,便有夥計笑臉相迎,老闆見這麼大個名角居然屈尊來到他的店子,覺得真有著天大的面子,笑容立即堆得滿臉。陳仁厚見水上燈竟親自來店裡找他,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水上燈說,老闆,我有事要求陳仁厚,你能不能把他借給我一下。老闆笑道,當然可以,借回家當女婿都行。說得水上燈臉刷一下紅了。陳仁厚忙說,老闆別亂講。水上燈小姐是名角,開不得這玩笑的。老闆說,掌嘴掌嘴。仁厚跟我說過,你們小時候就認識,所以我才開開心。水上燈說,我想請仁厚幫我給前線戰士寫一封信。老闆便說,為了抗日呀,我更要支持。仁厚我今天放你半天假,你要好好替水上燈小姐寫這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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