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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水上燈再進餘天嘯家時,醫生已經離開。水上燈說,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餘天嘯說,唱不成也得唱。半數戲迷是沖我來的,我不去他們會失望。做戲子的,只要掛了牌,賣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來,但凡能起來,就得登臺。就算剩下一口氣,也得在臺上吐完它。更何況這是為了抗日。水上燈說,可是、可是……餘天嘯說,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給我記住,戲在人唱,道在人為。人家說我們戲子吃的是下九流的飯,但我們自己要當我們吃的是上九流的飯。有戲德的戲子,才不會讓人瞧不起。水上燈默然。良久方說,乾爹說的是。

  北平淪陷的信息便在晚上傳了過來。當晚的戲在《哭祖廟》的樂曲中開場。終場卻是餘天嘯絕唱的《興漢圖》。水上燈生恐餘天嘯有事,一直在他身邊侍候。待他上場,聽他開腔,水上燈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縱然登九五依卿相勸,

  你來看鬢髮白能坐幾年;

  哭一聲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淚似血點點成斑。

  縱是疾病纏身,他依然傾盡全力,唱得聲淚俱下,悲慟滿堂。水上燈捏著拳頭,仿佛想要替餘天嘯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裡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餘天嘯硬是憑著一股豪氣撐了下來,總算快結束了。水上燈松下一口氣,準備迎接餘天嘯下臺。她準備好濕毛巾和茶水,靜站在戲臺一側等待。

  全場安靜得似乎能聽到落針的聲音。人人都屏息地聽著餘天嘯。

  願只願普天下安然自在,

  願只願各國內進寶前來,

  願只願文武忠臣心不改。

  願只願眾黎民降福禳災。

  眾卿等銀安殿齊把宴擺,

  滅東吳報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著最後一句的餘天嘯還剩一個「懷」字沒能吐出,突然渾身一振,然後撲通一聲倒在臺上。

  全場觀眾都「哦——」的一聲站了起來。一片雜亂的「余大師」!「余老闆!」喊聲在劇場每個角落響起。水上燈驚恐萬狀,她扔下茶杯,立即沖上臺。卻見餘天嘯面色蒼白,渾身冒汗,人已昏厥。戲臺幕後沖上來好幾人,有人高喊,快,拿濕毛巾!又有人叫,叫車來,趕緊送醫院。

  在一片驚呼大叫中,餘天嘯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臺,對觀眾說道,因為天熱,余老闆有點中暑,現已送往醫院。請大家不要擔心。

  餘天嘯一直沒有醒來,三天后,他在協和醫院病逝。噩耗傳出的那天,漢口下著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著這個消息。水上燈三天沒有離開醫院,她衣不解帶,日夜不眠,眼睜睜地看著餘天嘯咽下最後一口氣。那一刻,水上燈痛徹心肺,當場便暈倒在餘天嘯的床邊。

  出殯那天,雨依然下著。為餘天嘯送行的人站滿了街路。水上燈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隊列裡。她沒有打傘,渾身上下透濕著。她腦子一刻不停地旋轉,無法休息。曾經在那個寒冷的夜晚,餘天嘯從馬車上走下,對楊小棍說,這個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緣人,我想跟她車上談一下。她一腳踏上馬車,從那時候起,她的命運便徹底改變。而現在,這個救她的恩人,卻因為她上門請求他帶頭參加抗日演出而喪失生命。一想到這個,水上燈的心就仿佛被萬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兇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卻害死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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