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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三

  水上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戀愛,但她和張晉生的往來便由此開始。但凡她要演戲,張晉生的車必然在門口等她。閒暇的時候,張晉生會陪著水上燈到處遊玩。張晉生有一款柯達的相機,張晉生告訴水上燈說,為了給水上燈拍照,他特意到照相館找師傅學了兩天的技術。拍出的照片,許多都模糊不清,但水上燈已為此而深受感動。在夜深人靜時,水上燈躺在床上有時會問自己,我是不是已經愛上了這個男人?可每當此時,張晉生笑吟吟的臉上會浮出另一張面孔。這張面孔上的眼睛會充滿憂慮地望著她。會用她已然熟悉的腔調叫她:水滴。

  餘天嘯直到天氣漸漸炎熱,哮喘才慢慢緩解。水上燈一直記掛著要與餘天嘯一起搭戲。徐江蓮約了黃小合一起,已挑出《打漁殺家》來作為頭一出。黃小合說要按餘天嘯和水上燈兩人的嗓音特色,在已有唱腔上,度身定做為更適合他們兩個的調子。這也是餘天嘯的意思。餘天嘯說,漢戲要在老套子上變出新活路來,不然總有一天要死的。

  水上燈出門時,卻遇到專程前去找她的林上花。兩人到了六渡橋的洞口春茶樓,漢劇界許多名角都在座。上字科班的幾個同學亦都在場。水上燈正不解其故,黃小合走了進來。黃小合說,今天找大家來,是來請大家為國家盡一份力。日本人在盧溝橋對我們發動戰爭。漢戲公會打算為宣傳抗日大演三天。希望各位都能踴躍參加。水上燈站起來,大聲道,我要求參加。戲文裡常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雖是一個小女子,但我也有責。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鼓掌。水上燈看到黃小合向她投去贊許的目光,心裡便更有躍動之感。自她認識黃小合那天起,他從沒用這樣的眼光看過她。林上花說,牌頭越大,抗日宣傳的影響就越大。有人問,在我們漢劇界,牌頭最大的當是哪個?回答是七嘴八舌的,但說餘天嘯的人卻是最多。於是許多人的目光便都投向水上燈。

  水上燈忙說,當然,在漢口我乾爹名牌是最響的。但是他老人家最近身體一直不太好。黃小合說,如果余老闆能親自登臺演戲,報紙保證會用大標題,我們的抗日宣傳就會更加深入民心。

  水上燈道,我乾爹不光演戲好,做人歷來也是響噹噹的。只要他身體允許,他一定不會拒絕。我盡最大努力動員他老人家出臺。

  從洞口春一出來,水上燈買了些糕點果脯,直奔餘天嘯家。進門時,恰遇看診的醫生出來。水上燈忙問情況。醫生說身體恢復得還不錯,但不能馬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天氣炎熱,還是多加小心好。待天涼爽後,演戲是肯定沒有問題。

  聽醫生如此一說,水上燈心思便有些重。餘天嘯當即讓拆了果脯拿出來吃。邊吃邊說,為什麼還買東西來?弄得太生分了吧。水上燈說,這是理應孝敬您老人家的。說罷又說剛從洞口春過來,全漢劇界準備搞三天抗日宣傳。黃老師在會上還特意說,如果乾爹能親自帶頭參加,那我們的抗日宣傳就會轟動漢口。餘天嘯說,既然大家都希望我能帶頭,我當然得去帶這個頭。抗日比我的身子重要。水上燈驚喜道,真的?餘天嘯說,一言九鼎。只要我還有氣,這個台我就得上。你去跟他們講,這三天我演的戲,分文不收。水上燈說,黃老師說了,這三天也要對外賣票,所以您還是有包銀。餘天嘯大聲說,不收!這個錢我不收!抗日宣傳,人人有責。叫他黃小合把我這份錢買些營養品送到前線。水上燈說,那我也不收,我要跟乾爹一樣。

  演出的地點安排在樂園的大舞臺。

  這正是漢口進入悶熱的季節。太陽每天火辣辣地當頂照著。大舞臺場地闊大,可坐千人。演出前,便有大學生先作抗日演講。演講完方開始演戲。但凡餘天嘯壓軸登臺,未曾開腔,底下便掌聲雷動。餘天嘯頭天唱的是他的拿手戲《李陵碑》。他的聲音大氣磅礴,雄渾蒼勁,字重腔硬,鏗鏘有力。在如此氛圍中,更是激起群情激蕩。

  命七郎去大營搬兵未到,

  不由得年邁人心似火燒,

  我楊家保宋室南征北剿,

  到如今只落得兵敗瓦銷。

  餘天嘯一句一腔,一字一味。唱完此四旬,他情不自禁淚流滿面。仿佛這一刻,他正身臨其中。台下頓時掌聲轟天。戲迷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熱烈地喝彩,大聲地呼喊,叫好的聲音震耳欲聾。水上燈被觀眾的狂熱驚呆。她想,這才是真正的大師啊,一個戲子能演到乾爹這地步,這輩子就太值當了。

  最後的謝幕是全體演員上場。謝幕時石上泉和林上花站出來領唱了一段新戲詞。

  亡了國沒有家,

  看你在哪地找飯吃。

  男女老少齊心努力要收復失地,

  不論那切菜刀剃頭刀削腳刀裁紙刀鐮刀,

  拿在手中可以殺敵。

  縱然一槍打死了,

  你是犧牲為國的。

  殺他一個該他的命抵,

  殺他兩個連本帶利,

  殺得日寇雜種叫爹喊娘磕頭作揖,

  愛國同胞們,隨我喊口號大家要站起,

  若不喊口號、不站起,算不了愛國的!

  台下觀眾又一次全都站起。林上花上前跨了一步,她揮臂呼喊口號,觀眾跟著喊,巨大的聲浪幾欲掀翻屋頂。水上燈第一次知道,原來演戲並非一個人的事。它居然可以將千千萬萬人們的心情呼喚出來,將它變成無窮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餘天嘯不時咳嗽。天太熱了,戲服一套,燈光一開,舞臺有如蒸籠。縱是架了兩台電扇,依然裡外濕透。這一熱一濕又一吹,原本哮喘並未完全康復的餘天嘯似乎又將復發。水上燈慌了,說乾爹,如果身子不行,就辭演吧。反正也沒收一分錢。餘天嘯說,這是什麼話?這跟錢不錢沒得關係。這三天,不管怎麼我都是要堅持下來的。水上燈便不再多說。

  第二天餘天嘯演的是另一拿手戲《四進士》。依然是獲得滿堂喝彩。在漢口,早就有評論說,只有餘天嘯能將宋士傑演活。在戲迷們瘋一樣鼓掌和狂喊中,餘天嘯卻因演戲時用情深下力猛,以致心力交瘁。

  半夜裡餘天嘯的哮喘發得厲害。水上燈並不知情,她次日大清早趕到餘家問安。不料正遇醫生前去看診。醫生說,不能再演了。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消耗,萬一出事,沒法子交待。水上燈沒進門便轉至黃小合處,明說了餘天嘯的情況。黃小合有些為難,說只剩了一天,能不能堅持?要不問問余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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