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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魏典之頓時痛哭流涕,大聲說道,趕緊呀,往醫院送。萬老闆呀,你怎麼能這麼想不開呢?不過一個女人麼。你怎麼把我們都丟下了呢?水上燈亦哭了起來,她說萬叔,你不要這樣……

  余天嘯與班主意欲抬起萬江亭。餘天嘯拿下他手上的玉鐲,萬江亭睜開了眼,說這個……留給水滴……餘天嘯說,不要說話,馬上送你上醫院。萬江亭說,沒用了。她走了我也得走。

  說完任憑餘天嘯和班主怎麼抬起來他,怎麼置放他到魏典之的背上,怎麼將他搬上黃包車,怎麼一路的狂奔。他再也沒有說過話。半路上,萬江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幾天後,萬江亭被安葬在了漢口萬國公墓。下葬前,餘天嘯覺得這事還是應該告訴玫瑰紅一聲。但是肖府深深,誰又能進得去。和班主商量個來去,覺得還是讓水上燈以玫瑰紅姨侄女的身份前去合適。水上燈原本因萬江亭的死,心裡恨極玫瑰紅,但叫餘天嘯這麼一說,覺得為了萬叔的心意,她也該跑這麼一趟。

  水上燈穿街走巷去到法租界的肖府,這是一個有庭院和花園的府邸。府邸之外的裡巷,散落著一些妓女。她們身著鮮豔旗袍,很招搖地在路邊晃著,隨時見人拉客。在漢口,這一帶本就是一個吃喝玩樂的地方。

  玫瑰紅聞知水上燈來,表現得十分熱情,領著水上燈炫耀般地看這看那。水上燈要說什麼,幾次都被她巧妙地阻止。玫瑰紅見人便說,這是我的姨侄女,水上燈。現在也是名角了,我嫁了,就讓她來紅。總歸我家還有人紅著。

  水上燈便冷冷地看著她,由著她說。院裡不時有幾個青年軍人進進出出。聽玫瑰紅說時,便齊齊望著水上燈,很羡慕又很欽佩的樣子。這讓水上燈心裡突然生出滿足感。

  直到花園一個僻靜的角落,玫瑰紅才緊張地說,怎麼樣?江亭他怎麼樣了?水上燈說,我來就是告訴你這個事。他死了。用刀片割的手腕。玫瑰紅愕然萬分,眼眶裡一下子湧滿淚水。

  突然肖錦富朝這邊走了過來。玫瑰紅趕緊抹了淚,大聲說,本來呢,昨天我們就要去香港的,可是你姨夫臨時有事,就改在了下個禮拜。肖錦富走過來,說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呀?玫瑰紅嬌嗲道,哎呀,我們說幾句私房話也不行嗎?水滴是我姨侄女,特來看看我的。肖錦富說,哦,水上燈呀,聽說你現在紅了?水上燈淡然一笑說,哪裡。玫瑰紅說,女人再紅又有什麼意思?像我,都紅成那樣了,還不得嫁人。這一嫁出去,跟紅不紅都沒關係了。肖錦富說,既是姨侄女,就常過來看你姨。也看看我,我是你姨夫呀。水上燈說,好的。肖錦富說,到屋裡坐去吧?珍珠,讓水上燈喝點茶吃點糖果,看看你過的是什麼神仙日子。玫瑰紅便挽著水上燈,說走吧。難得你姨夫對我娘家人這麼客氣。

  肖錦富一走開,玫瑰紅便用手絹捂著臉哭。水上燈說,萬叔最後的一句話是:她走了我也得走。

  玫瑰紅一聽便哭得更響。水上燈擔心地望瞭望四周,說你不怕他聽到?這一提醒,玫瑰紅又將哽咽生生吞下。

  見她如此,水上燈也心酸了起來。水上燈說,我來是想告訴你,萬叔準備葬在萬國公墓,余老闆和班主都希望你能去一下。大家都希望你能送萬叔最後一程,讓萬叔在地底下心安。玫瑰紅帶著哭腔說,我恨不能現在就飛過去。可是你也看到了,這個地方進來容易出去難。你姨父心眼窄,連萬江亭三個字都不能提。我怎麼還能為了他而出門?水上燈說,那怎麼辦?玫瑰紅說,水滴,求求你。替我多買點紙錢再買幾炷香,以我的名義敬給江亭。就說我對不起他,來世再去找他謝罪。等過一陣,我坐穩了肖太太的位置,可以自由出入時,我再去祭拜他。好不好?水滴,算姨求你了。水上燈點了點頭。

  水上燈走的時候,環視著玫瑰紅奢華的居室,內心有些百感交集。她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話。她說,你有的這一切,將來我也都會有。玫瑰紅苦笑著,說這一切到底好是不好,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玫瑰紅的眼圈紅著,不方便出門,她指了指路,讓水上燈自己出去。水上燈走出房門,進了院子,轉悠幾下,居然不知大門何在。一個年輕英俊的軍人走過來,說小姐,請問你是迷路了嗎?水上燈說,是呀。年輕軍人說,你跟我走吧。水上燈說,謝謝你。

  其實,只多拐一個彎便到大門。出門時水上燈再次謝謝年輕軍人。軍人說,我很榮幸給你帶路。我看過你的戲,而且我還是你的戲迷。水上燈眼睛一亮,立即高興起來,說真的嗎?年輕軍人說,當然是真的。我是肖府的副官,我叫張晉生。請問水小姐,我晚上可不可以請你吃飯?水上燈一笑,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情。另外,我不姓水,我姓楊。

  走到街上,水上燈心裡有微瀾,她想,我果真是紅了,竟有陌生人能認出我來。

  萬江亭下葬那天,慶勝班的人都到場,除了玫瑰紅。戲迷黑鴉鴉地站了一片。啜泣聲像夜晚的江濤,高一陣低一陣。尤其菊台社的魏典之哭得驚天動地,撲在棺材上,幾個人都拉他不起。萬江亭的棺材人土時,慶勝班班主代表全班人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大把紅玫瑰,然後說,帶著吧,怎麼樣也是相好了一場。水上燈說,該把這把玫瑰放進棺材裡面陪萬叔就好。餘天嘯歎息道,玫瑰帶著刺,靠近了紮人。它已經傷了萬老闆在生的一輩子,不能讓它再傷萬老闆在死的一輩子。

  在眾人的唏噓和眼淚中,一代名伶從此與這個騷動而勢利的世界了無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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