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五三


  玫瑰紅的婚期一天天臨近。她去上海買了一批首飾和衣服,覺得還不夠,又天天坐著肖錦富的汽車,在漢口採買。玫瑰紅覺得購物是比唱戲更讓人興奮的過程。肖錦富說,早知你這麼喜歡買東西,我帶你去趟香港你恐怕老早就跟我了。玫瑰紅說,你現在帶我去也不遲。肖錦富說,結婚後,多的是時間去,別說香港,去趟巴黎也是沒問題的。玫瑰紅說,那我可不去。太遠了,小心回不來。肖錦富便大笑,說她雖然是名角,卻盡是漢口的土氣。

  迎親的頭天晚上,玫瑰紅到底還是找了水上燈,說水滴,你也算是我娘家人,我本該請你去參加婚禮,可是我擔心你萬叔想不開,所以,你得替我守著他。水上燈點點頭,說你不去見他一面?他腿受了傷。我怕他是因為你的緣故才這樣。玫瑰紅淒然一笑,說都這地步了,再見又有什麼意思?再說他也什麼話都沒說過。水上燈說,可萬叔都放在心裡。你沒看他一直在瘦瘦瘦?玫瑰紅說,正是因為看到了這個,才叫你去守著他。水上燈說,我知道了。玫瑰紅說,你現在終於紅了。水上燈說,我說過,我一定要紅的。你也曉得我說話算話了吧?玫瑰紅說,不過,我得說一句話,你聽不聽?水上燈說,你說吧。我不怕。玫瑰紅說,我紅了十幾年,但是你紅不過我這麼久。不出十年,這舞臺上根本就看不到你的影子。水上燈說,好,這是你下的咒,我記住了。我就是拚了命,也要破你這個咒。我起碼也紅十年零一天。你將來看好了。玫瑰紅冷冷道,我當然會看到的。說你紅不了十年,不是因為你的戲,而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該有的命!

  六

  玫瑰紅大婚,慶勝班三天不演戲,全都去參加她的婚禮。這天,水上燈一清早便去到萬江亭的寓所。

  請去照顧萬江亭的張媽說先生昨晚上就沒吃飯,光是呆呆地躺在床上,不說話也不動。水上燈嚇了一跳,忙到床跟前,叫道,萬叔,起來吃飯好不好,我替你買了冠生園的糕點。萬江亭搖搖頭,說謝謝你,水滴。我沒有胃口。水上燈說,張媽說你昨晚就沒吃飯,這樣下去身體要垮的。萬江亭說,水滴,我要這個身體已經沒用了。水上燈說,萬叔,你千萬別這樣。你說過,要跟我搭戲的。

  無論水上燈怎麼勸,萬江亭依然不肯進食。及至中午,萬江亭說話氣息已經很短了。水上燈驚慌失措,忙跑回去找餘天嘯。餘天嘯一聽此況,坐著黃包車便趕了過去。雖然只有幾天沒見,萬江亭卻恍若這幾天褪盡了身上的肉,只剩得皮包骨。餘天嘯見之不禁失色叫道,你也不至為這樣一個女人如此傷自己吧?萬江亭突然雙淚長流,說沒有珍珠,我活著好無趣。余老闆,我謝你的好意,替我做媒,平日待我有如兄長。可惜我報答不了你了。來生或許還有機會。余天嘯說,萬老闆你不可以這樣。你想想漢口的戲迷該有多傷心,他們追隨你十幾年,你就這樣為一個女人把他們全都拋棄了?萬江亭說,先生我要拜託你,替我去幫他們道個歉,就說他們全都是我的恩人,可我對不起他們。余天嘯說,人生的樂趣有很多,你先靜下心來,好好養身子。長樂想要上連臺本,我正想找你搭戲哩。我們一場接一場連著演,該有多過癮。萬江亭說,對不起了。早說就好了。還有,水滴這孩子,雖然是珍珠的姨侄女,卻跟我親。儘管她很知事,可還得先生提攜,教導。餘天嘯長歎道,說這話我真不敢受呀。在我們漢戲名角中,你是最正派的,所以我讓她跟你學規矩,她得你來教導呀。水上燈說,萬叔,我要你來教我規矩。你前陣子還沒教完哩。你不可以傷了自己。萬江亭說,余老闆,我曉得,孩子我不拜託你也會照顧她。水滴,你不光要學余老闆的戲,更要學他的為人。我心已死了,身子也正慢慢地跟著走,你們不用多勸。

  余天嘯連連長歎著。突然他站起來對水上燈說,你趕緊去把慶勝班主叫來,我去找玫瑰紅。萬江亭說,余老闆,別,她今天大婚,別掃了她的興。我不想她不開心。餘天嘯凝望了他一下,然後說,好吧,那我去找班主,你不能連他一面也不想見吧?萬江亭歎口氣,說這就依你吧。班主也算是我的恩人。

  餘天嘯走後,萬江亭屋子裡便只剩下水上燈和幫傭張媽。萬江亭對水上燈說,水滴,你姨結婚,你也算是她娘家人,你去吧。水上燈說,我不去。萬叔,我跟你說個事,你放在心裡就好了。我媽並不是我親媽,這是她親口跟我說的。我不曉得自己的爹媽是誰,也不曉得他們在哪裡,更不曉得他們為什麼不要我。萬叔,你知不知道,我很想曉得這些。可是我又很恨他們。所以玫瑰紅也不算是我親姨。我跟她沒關係。萬江亭歎說,原來你的命比我曉得的還要苦。水上燈說,所以萬叔要堅強地活著才是。萬江亭說,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逃跑。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一個沒有錢沒有勢的男人,不會有人去尊敬他,也不會有女人去愛他。就是有,也不長久。這世界我看得太清楚了,我很討厭它。所以我要離開它。我要跑得快快的,離它越遠越好。水上燈哭了起來。萬江亭苦笑了笑,不再說什麼。他在水上燈的淚水中合上眼睛,仿佛睡著。

  遠遠地傳來鞭炮和鼓樂聲。迎嫁的隊伍走了過來。水上燈擔心萬江亭聽見心煩,忙去關窗。低頭間,見兩輛小汽車披紅掛彩,緩緩而行,一頂花轎跟隨其後,十來匹大洋馬威風凜凜,兩邊夾轎。鼓樂隊和看熱鬧的人混在了一起,一條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時有警察手揮著警棍前後喊叫,讓路!讓路!這樣的豪華陣式,讓水上燈的心怦怦直跳。關上窗,她到廚房對張媽說,我去給萬叔買點東西,你照看一下。張媽正在爐子上熬著排骨湯,說傷了骨頭要用骨頭來補。

  水上燈一口氣跑到迎嫁的隊伍前。她被這大氣派所震住。她想,一個女人有這樣一次排場,這一生也夠受用了。難怪玫瑰紅要拋棄英俊的萬江亭而嫁給長得豬頭似的肖錦富。男人不需要相貌,甚至你愛不愛他都無所謂,但他得頂天立地。什麼樣的男人頂天立地呢?除了有錢有勢,還有什麼?萬叔也說過,世界就是這樣。

  水上燈胡思亂想著,隨著迎親的隊伍,一直走到水塔。玫瑰紅就住在水塔後的裡巷。水上燈看到在炮仗的嘹亮和飛舞中,玫瑰紅由幾個伴娘攙扶,一身綾羅綢緞,邁著細碎的步子,抬腳上了花轎。她的頭被紅布籠罩著。但她緩緩伸出手來,戴在手指的金戒指和戴在手腕上的金鏈子,都在陽光下一閃一耀;而當她輕輕地抬起腳時,腳下的高跟鞋和套在腳脖上的金圈亦在萬眾矚目中熠熠生光。那些光彩,落在水上燈眼裡,仿佛金星。水上燈想,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水上燈奔回萬江亭寓所時,天色已有點昏暗。她什麼也沒有買,進屋見燈關著,張媽坐在廚房裡打盹。水上燈說,張媽,萬叔還好吧?張媽說,湯煨好了,可我見他睡得正香,就不敢打擾他。水上燈探頭看了看屋子,便覺得張媽說的是。於是亦坐在廚房裡,跟張媽描述适才的迎嫁的場面。

  余天嘯和班主一同趕來時,天已然黑了。跟著一起到的還有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余天嘯說,萬老闆還好吧?水上燈說,一直在睡。先生怎麼這麼久才來。余天嘯說,班主被玫瑰紅請去吃喜酒了。我一直找到肖府,遇到魏先生,才把班主找到。魏典之說,萬老闆睡了一天?水上燈說,是呀。班主說,既然睡了一白天,現在叫他醒來吃點東西。水上燈說,是呀,萬叔一天沒吃什麼了。

  說著幾個人進房間,打開燈,走近萬江亭床前,發現他臉色煞白,只剩得遊絲一樣的氣息。幾個人都嚇住了,餘天嘯說,萬老闆,你怎麼了?班主說,得趕緊送醫院才是。水上燈突然覺得哪裡不對,低頭朝床下望去,竟發現下面滴著血。她失聲叫起,血呀!

  余天嘯順著水上燈的目光所指,頓時怔住。片刻,他掀開萬江亭蓋著的被子,發現他已經割了腕。那只血淋淋的手上捏著一對玉鐲子,這正是萬江亭托餘天嘯送給玫瑰紅的聘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