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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我是水上燈

  一

  玫瑰紅的退隱,漢口的花旦缺了一個大角。幸而水上燈的半路殺出,驀然就補了這個缺。更料不到的是,水上燈音域寬戲路廣,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能跨幾個行當。不小心名聲便日益地響亮。

  但重大的場面餘天嘯還是沒讓她掛牌。餘天嘯說,你年輕漂亮,乍一出道,大家覺得新奇。但戲迷的眼睛都是刀子,等你的陌生感和新鮮感一過,就會開始找你的毛病,那時你的功夫若是不硬,便會被這無數刀子割得渾身是血。所以,你現在可以跟人臨時搭班演演,把戲臺的路徑走熟。閒時繼續跟徐老師學習,晚上沒戲演時,還要跟著我去看戲。一直到徐老師認為你進長樂戲院和大舞臺演大戲都能拿下,那時你再跟我搭戲。屆時我會找幾出好戲,拿我的真功夫和你的真功夫來演。讓戲迷們看了這齣戲,覺得到漢口不看你我兩人的戲就不算看了漢劇。

  水上燈認為餘天嘯每一句都說得在理,所以滿口應承。因此,小戲班找她搭戲時,她便去演,而大戲院找她,她便托詞婉拒。唱得最多的是堂會。漢口的堂會不少,加上周邊鄉下也常進漢口來請,所以,隔三岔五,水上燈便會出門演。但凡她在外唱戲所掙包銀都是她自己的。頭一回拿到包銀時,她去街上為餘天嘯買了一個西洋打火機,又為徐江蓮買了一條羊毛圍巾。餘天嘯拿著打火機啪啪地打著,臉上堆著笑,對徐江蓮說,我這輩子除了唱戲,最成功的事就是救了這個女伢。有了錢,能想到孝敬我和徐老師,也算是她有良心。水上燈一邊臉上便笑得開花一樣燦爛。

  這天,北京有要人來漢口,戲劇公會請了餘天嘯跟幾個名角在樂園同台演戲。水上燈原本有一個堂會邀約,但為了看樂園這場名角薈萃的大戲,她回絕掉了。余天嘯但凡來樂園演出,樂園茶房的獨眼老頭都會為他泡一杯好茶。水上燈熟稔這一切,餘天嘯化妝時,她便過去端茶。

  進門時腳步邁得急,不期然與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撞在一起。那男人連忙扶住水上燈,抱歉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水上燈沒說什麼,徑直進了茶房。獨眼老伯說就知道你要來,水燒好了,你一來我就沏。水上燈說,伯伯,剛才那個人是誰呀?獨眼老伯神秘地說,這才真是個人物。水上燈見他如此神秘,越發好奇,說伯伯講來聽聽?獨眼老伯說,當年,哎呀你大概還沒生出來吧。他在堤街踩高蹺,耍鐵矛,結果失了手,把五福茶園的老闆打死了。水上燈大驚,說什麼?打死五福茶園老闆的人是他?獨眼老伯說,對,他跑了十幾年,現在又回來了。想找他師傅和師兄弟。說是想他們想得不行。水上燈說,伯伯,你認識他的師傅?獨眼老伯說,你也認識呀,就是雜耍班的陳一大。紅樂人和紅笑人都是他的師兄弟。水上燈更是驚訝得咧開了嘴,說這樣呀!獨眼老伯說,也得巧。明晚上正好陳班主要在雍和廳弄他那套雜耍,他們師徒也可相見了。水上燈說,他叫什麼?獨眼老伯說,不曉得他的大名叫什麼,只曉得他叫紅喜人。

  走出茶房,水上燈突然有一股想要認識紅喜人的欲望。她說不出為什麼,她只覺得水家是她的仇人,而他卻是水家的仇人。他們兩個就應該相識。

  第二天晚上,水上燈來到雍和廳。她在陳一大身邊,再次看到了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紅喜人。陳一大顯然正在興奮中,見水上燈說,水滴,是你呀。你現在是名角,怎麼還來我這兒呢?水上燈說,小時候看慣了,昨晚聽講陳家班又要過來,今天就想來看看。陳一大笑道,好好好,以前你媽在時,你天天泡在我這兒。紅樂人還勸我收你當徒弟,是你媽罵了我一頓,我才死心。幸虧沒收,要不哪裡會有現在紅透漢口的水上燈呢?水上燈說,陳班主見笑了,哦,這位大哥是?陳一大說,哦,這是我乾兒子。出門闖蕩了十幾年,前兩天剛回來。

  水上燈望著紅喜人,好一陣方說哦,好像哪裡見過?紅喜人亦望著她,驚喜道,昨天在茶房,我撞的那個小姐就是你?水上燈作恍然狀,說對了,就是我哩。大哥現在沒在漢口做事?紅喜人說,是呀。我在上海。小姐是名角?我一走十幾年,對漢口的事,竟是半點不知了。陳一大又笑,說你當然不知,你走的時候,她只怕生還沒生出來哩。紅喜人說,這麼年輕的名角,了不起。水上燈說,哪裡有大哥了不起。我做夢都想去上海看看。陳一大說,了不起的事多著哩。他參加過北伐,以前武昌城就是被他們包圍的。水上燈說,我很想昕大哥說包圍武昌城的事。紅喜人想了下,說這樣吧,明天下午我有空,我好久沒去黃鶴樓了,你和我在樓下品江茶樓喝完茶,再陪我上黃鶴樓,可否?水上燈說,好吧。陳一大笑道,這可真是好事,連我都想去。水上燈挑動眉毛俏笑著說,陳班主那就一起去吧。

  陳一大望著水上燈,突然他覺得這挑眉而笑的樣子很是熟悉,仿佛像某個人。李翠瞬間就浮出他的腦海。李翠笑的時候,也是喜歡挑動眉頭。陳一大的心頓時陰暗起來,他在想,紅喜人露面的事,水文遲早會知道。如果是通過別人告訴他的,那他陳一大在漢口就別想呆下去。甚至能否保住小命都難得說。紅喜人這個混帳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處境,竟然大搖大擺地到樂園找他們。難道他發跡了,背後也有什麼人撐著?

  節目一演完,陳一大便領著幾個嫡親的徒弟外出宵夜,一則給紅喜人接風,二則他要套套紅喜人背後是否有大人物。這晚,紅喜人喝得大醉,但他做的什麼大生意,陳一大怎麼問都被他繞了圈子。

  這一夜,陳一大無論如何都睡不著覺。

  早上爬起來,陳一大的腦子還在不停地想事。想得頭疼。出門時,他歎道,沒辦法,一個人要在這世上活下去,該扔的東西,哪怕捨不得,也得扔啊。

  陳一大穿過幾條街,五福茶園的招牌在望。自從見到李翠之後,到五福茶園喝茶,便仿佛是陳一大的功課。不為別的,就是想看看李翠,跟她說幾句話,喝一杯她親手泡的茶。陳一大心裡罵道,這個小妖精。你要勾死人才行呀。但罵歸罵,又卻是萬般情願地被她所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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