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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萬江亭住在英租界一間公寓裡,距玫瑰紅的公寓不算太遠。玫瑰紅下車時,又是一陣恍然,覺得四周有不懷好意者溜達著。她匆忙下車,低著頭,快步走進公寓樓。上樓時,玫瑰紅依然覺得身後有人相跟,推開房門,腳一哆嗦,沒到椅子跟前,便軟坐在地。

  萬江亭嚇了一跳,說你怎麼了?玫瑰紅說,好像有人跟蹤我。萬江亭說,不會吧?玫瑰紅說,你看這個。說著她拿出那疊恐嚇信。萬江亭拆開一看,頓時大怒。一怒而牽動傷口,歪倒在床上,半天動彈不得。玫瑰紅嚇著了,忙說,你不要急。我們想想辦法。

  喝了杯參湯,萬江亭緩過勁來,硬氣地說,你不要怕,越怕越沒用。玫瑰紅說,怎麼能不怕?他們敢把你砍成這樣,如果再下手……我怎麼能不怕?萬江亭說,越怕他就越凶。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玫瑰紅說,余老闆跟你說過了?萬江亭說。說過什麼?我剛回家,掛著傷,怎麼好意思去見余老闆呢?玫瑰紅說,昨天我去余老闆家,余老闆說的跟你說的一樣。想要逃過這一劫,恐怕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萬江亭說,官場上的事,跟戲臺上的戲一樣,也是你方上臺我方下場。肖家的叔叔哪天說不定就倒了,那時,肖家也不敢如此囂張。玫瑰紅說,你真想離開漢口麼?萬江亭說,難得我跟余老闆想得一樣。我們兩個又不是沒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愁活。玫瑰紅說,話是那個話。可往哪兒走呢?萬江亭說,就看你的意思。近去沙市,遠去北京,都可以。玫瑰紅說,你以為沙市沒有肖家的爪牙?北京那麼冷,連青菜都沒有得吃,更不談吃魚,去了你要我怎麼過?萬江亭說,那就去上海。玫瑰紅說,上海?漢戲上回在上海砸得還不夠嗎?你以為你唱得好人家就會去聽?萬江亭說,你覺得去哪裡好呢?玫瑰紅哭了起來,說我只想呆在漢口,哪裡都不想去。萬江亭說,我也覺得這滿天之下只有漢口最好,可是性命攸關時刻,這個好沒有意義。過陣子,再回來就是了。

  玫瑰紅哭了好一陣,見萬江亭焦急萬分,便止住了聲。兩人商量再三,決定先去蕪湖。萬江亭的師兄在蕪湖漢戲班當班主,先投奔那裡再說。

  兩人說話間,有人敲門。玫瑰紅緊張道,這時候會有什麼人來?萬江亭說,會不會是余老闆?說著便要去開門。玫瑰紅說,你要小心點。話音未落,萬江亭已開了門。來的竟是水上燈。

  水上燈拎著一罐雞湯,笑盈盈地進來。玫瑰紅撫著心,說怎麼是你?嚇得我心都跳出來了。每次你出現,都沒好事。水上燈說,今天是好事。是乾爹讓我給萬叔熬了罐雞湯補身子。乾媽還讓我在湯裡放了參片。說是恢復傷口好。萬江亭說,謝謝你水滴。我還叫你這小名吧,叫藝名還不習慣哩。水上燈說,好呀,已經沒人叫我水滴了。萬叔你就這樣叫好了。珍珠姨也可以這樣叫。玫瑰紅撇了一下嘴,不再說什麼。

  水上燈說,乾爹知道萬叔家裡沒請人。又說姨最近壓力會很大,讓我每天過來照料一下萬叔。打掃屋子,洗衣服做飯。萬江亭說,真是太麻煩了。我沒關係。水上燈說,萬叔別客氣。乾爹還說了,在照顧萬叔養傷這些日子,叫萬叔教給我一些演戲的規矩。乾爹說如果我不學會懂規矩,在漢戲界就根本混不下去。玫瑰紅說,像你這樣的野丫頭的確應該學學規矩。可是,你學了規矩又有什麼用?你真以為你將來能演戲?水上燈說,將來我不光要演戲,我還要紅。我說過的,我要紅過你。萬江亭立即阻止,說水滴,余老闆要我教你規矩,這頭一條,我現在就要教。珍珠姨是你長輩,不管長輩怎麼說你,你都不能這樣回嘴。你做不到這一條,就不用來這裡照顧我。水上燈默然片刻,方說,好吧。我答應了乾爹,要好好照顧萬叔。為了萬叔,我儘量做到這條。

  水上燈將雞湯盛進碗裡,拿給萬江亭喝。又忙著將衣服收撿到一堆。站在窗口,水上燈突然說,我來的時候,覺得萬叔家附近有些鬼頭鬼腦的人。玫瑰紅一聽,立即對萬江亭說,我說吧。一定有人監視我們。如果他們知道我在你這裡,怎麼辦?萬江亭說,今天我出院,你當然該來這裡看我。玫瑰紅說,一會兒我離開這裡怎麼辦?我好怕。水上燈說,一會兒,姨跟我一起走。我不怕他們。玫瑰紅說,你以為你多大本事。水上燈說,青天白日下,他們還能拿刀砍姨不成?玫瑰紅尖叫道,你別說得那麼嚇人。萬江亭說,這樣吧。水滴先出去,叫黃包車來門口。兩人一起上車,水滴送珍珠到家,然後自己再回去。可以嗎?玫瑰紅想了想,覺得也只能這樣了。

  三

  出走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的晚上。這三天,因有監視,玫瑰紅和萬江亭約定不再見面。萬一有事,讓水上燈中間傳話。為防跟蹤,出走那天,由玫瑰紅先去古德寺燒香,然後留在尼姑庵裡等待。萬江亭則去餘天嘯家吃晚飯,然後由餘天嘯的黃包車以送他回家之名,拉他去古德寺與玫瑰紅會合。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經常跑貨,跟船上的人熟,他答應幫忙秘密送他們上船,然後船到蕪湖再悄然下船。這樣,無人知道他們的行蹤,便能保障安全。班主那裡,由余老闆第二日去替他們作告白,想必班主也會諒解。

  在余天嘯和魏典之的幫助下,行程中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

  玫瑰紅卻六神不定起來。一想到未來的日子,吉凶未蔔,她心口就堵得慌。就仿佛自己費盡心機獲得的珠寶,珍藏多年後,轉眼間被人搶去。她無心清理行裝,也無意考慮採買路途所需用品。她悶坐在家裡,一遍遍地想她當初怎麼一步步地來到漢口,怎麼從一個挨打受罵的科班學員成為名角。然而,她費力拚來的這一切,卻轉瞬將成泡沫。她的未來所寄是肖家勢力的垮臺。可是如果肖家沒垮臺,反而更強大呢?那她豈不是永無回漢之機會?如果回不來,留在蕪湖?那裡人生地不熟,就算演戲,聽漢劇的戲迷又能有幾個?留不下蕪湖,去北京?那是京劇的天下,漢劇能討口飯吃,已是頂了天,怎指望能紅起來?紅不起來,又哪裡會有好日子過?且不說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凍,什麼吃的都沒有。上海南京有菜吃,可人家有自己的戲,聽漢劇只是圖個新鮮,新鮮勁一過,誰還會搭理你?

  玫瑰紅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只有呆在漢口才可能既在舞臺光彩照人,又能過上舒服的日子。她就是這片土上的一棵樹,挖到別處根本就沒法活。而現在,她卻讓人逼得必須離開她賴以生存的土地。突然間,一個念頭從她腦子裡一劃而過。雖說是跟著自己所愛的人一起出走,為的是保衛自己的愛情,可是倘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它值不值得呢?

  玫瑰紅在家悶了一整天。晚上,曾經一閃而過的念頭,仿佛一隻張大翅膀的老鷹,不斷地撲打著她的腦袋。她頭疼欲裂,每撲打一次,她都對自己說,我們相愛多年,這是值得的。我絕不會背叛萬江亭。

  兩天的時間,玫瑰紅都在跟自己的那一閃念作鬥爭。

  第三天,即是出走的日子。大清早,玫瑰紅剛起床,洗梳完畢,尚未早餐,突然門外人聲嘈雜,玫瑰紅正聆聽是哪裡的聲音,門板便被人敲響,有人在外喊門:玫瑰紅小姐在家嗎?送禮物的來了。

  玫瑰紅怔了半天,不知是凶是吉。門便不停地被人拍打,門外人且不停地叫喚。玫瑰紅只好開門,卻見三四個人抱著一堆東西進來。有綢緞有花瓶有西洋玩物有精美糕點,還有一把鮮花,花中放有一個極雅致的首飾盒。

  這些人放下東西便走。玫瑰紅說,喂,你們幹什麼?這是誰送來的東西?一個人回頭說,是肖府送的。玫瑰紅說,你們拿回去,我不要。那人又說,肖公子說了,我們如果沒送出去,人頭就會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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