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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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把玫瑰紅嚇著了。人聲消失後,玫瑰紅關上門,呆坐半天。她不敢看這堆東西。她的腦子已經混亂不堪,甚至忘記了吃飯。 下午該去古德寺燒香了。萬江亭之前已讓水上燈前去跟寺裡的老尼姑說好,玫瑰紅燒完香便在那裡靜修半天。古德寺是玫瑰紅常去之地。心煩意亂時,她便過去那裡,聽寺中老尼與她細細地絮談。老尼的聲音平緩甚至刻板,幾無情緒的波動,迅速地就能讓她的心靜下來。時間一長,彼此都信任不過。 草草收拾衣物,玫瑰紅準備出門,她依戀地望著房間的一切,有萬般的傷感湧上心頭。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再回這裡。跟房東只說是出門幾天,諸事都托給了餘天嘯,如果短時回不來,便請餘天嘯將此房退租。這種雜事她本想委託給李翠,免得給餘天嘯添麻煩。但餘天嘯顧忌知道的人多了,走漏風聲,反而不好。替她將此事攬了下來。 門打開時,不意李翠正站在門口。見到李翠,不知何故,正欲出門的玫瑰紅竟是長吐一口氣,仿佛在緊急關頭,有人救了她一把。 李翠見她手拿行李,床上又堆了一堆東西,奇怪不過。說你這是做什麼?玫瑰紅苦笑一下,說走呀。李翠微一吃驚,說你真的跟萬江亭出走?玫瑰紅說,不走又怎麼辦呢?李翠說,你想清楚沒有?玫瑰紅說,想不清楚也得走,不然連命都怕保不住。你家水文都不敢跟肖家對抗,我們一個戲子又怎麼敢? 李翠便不作聲。她看了看床上,說這是什麼?玫瑰紅說,這是肖家送來的禮物。李翠驚道,他來找你求婚?玫瑰紅說,不就是那個意思?你說,我不走,未必讓江亭送命?讓我毀容,或者去跟那個豬頭肖錦富? 李翠把床上的禮品一件件打開來看。順著李翠的手,玫瑰紅看到一個西洋花瓶,看到幾塊華麗輕軟的絲綢。李翠把那段絲綢展開,貼身比劃,然後讚不絕口道,真是好東西呀。然後是汪玉霞雨記的酥餅。李翠說,我最愛吃這個了。最後打開的是首飾盒,裡面裝有一條珍珠項鍊。一粒粒珍珠圓潤飽滿、晶瑩剔透,漂亮得令李翠和玫瑰紅一時震驚。李翠呆了一呆,替玫瑰紅戴到脖子上。玫瑰紅對著鏡子看過去,瞬間便產生眩暈感。那一粒粒的光芒,不僅照亮了她的臉,仿佛將整個房間都照亮了。李翠輕歎道,這麼好呵!你難道不想要?玫瑰紅說,想是想,但要下了這些,我又怎麼脫得了身? 李翠默然地將适才打開的東西一一收撿起來。半天沒說話。天便在兩個人的靜默中黑了下來。玫瑰紅沒有起身去開燈,李翠也沒有。夜便向屋裡滲透,仿佛越滲越多。在這黑暗中,玫瑰紅和李翠都恍然看到自己過去的生活。曾經的饑寒交迫,曾經的風來雨去,曾經的擔驚受怕,都仿佛約好似的,一起來到眼前。 良久,還是坐在床邊的李翠先說了話。她說,珍珠,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玫瑰紅點了點頭。李翠說,是不是旁的人也都覺得我過得不錯,而且還有許多人羡慕我?玫瑰紅說,是。李翠說,但是,你是曉得的,為了過這樣的日子我放棄了什麼。玫瑰紅顫抖著聲音說,你要我放棄江亭?李翠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放棄江亭,你肯定心疼,可是放棄漢口、放棄你名角的風光,放棄你的富貴榮華,你的心就不疼了? 玫瑰紅怔了怔,在黑暗中望著李翠,沒有說話。李翠說,天黑了,還是開燈吧。說罷起身走到牆邊。玫瑰紅說,翠姐,不要。不要拉燈。有些話我不敢在亮處說。李翠縮回了手,然後說,其實我也不敢。我跟你說,像你我這樣的人,在我們有權選擇的時候,不管選擇什麼都會心疼。一種心疼,是吃不飽穿不好、過著苦寒日子的心疼,這種疼,不光心疼,身也疼;另一種心疼,是吃得好穿得好、過著享福日子的心疼。一個人,有一顆心在疼,就已經夠受了。我不想要心疼身子也疼,所以我選擇了留下。你呢?準備承受兩種疼?心疼身也疼? 玫瑰紅說,我一樣都不想疼。李翠又說,你記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時跟我說的話嗎?你說,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這裡。死也要死在這裡。你還說,看這滿床的綾羅,多鬆軟的鋪蓋,簡直像皇后一樣,這樣的地方,我夢都夢不到。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你知道嗎?我就是聽了你的話才下決心不要孩子,我要保住我自己。而你呢,費了多大的勁才在漢口站穩了腳跟,眼看著日子越過越好,現在你卻要放棄。你放棄你自小的夢想,放棄你在漢口的風光富貴。你熬了十幾年,才有今天,這下豈不是全都白費? 玫瑰紅撲在床上哭了起來。她說,翠姐,你說我該怎麼辦?李翠說,絕不要離開漢口。玫瑰紅說,之後呢?李翠說,不要嫁給萬江亭。也不要接受肖錦富。你跟他們說你為了好好演戲,暫時不想結婚。 玫瑰紅怔了怔,沒有說話。她想,或許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李翠回家後,玫瑰紅便再也未出門。她將床上的禮品,收進了櫃子裡,然後坐在桌邊,為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吃起了汪玉霞的酥餅。吃時想,難怪汪玉霞的酥餅這麼有名,的確是很好吃呀。 漢口西北郊的古德寺竟被她忘卻得乾乾淨淨。 萬江亭抵達古德寺時,夜已擦黑。下車時他回望了一下,夜靄中的原野,一片蒼茫,空無人跡。古德寺高聳入雲的塔尖都被夜色吞沒了。這是漢口四大叢林之一,一座古樸而又華麗的緬式廟宇。平素若無事,過來敬香,遠遠地望著它走近它,心情便會異樣。仿佛俗世已隔身外,而自己卻被佛祖收納。 心知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萬江亭不覺松了一口氣。他要在這裡,和玫瑰紅會合,然後等待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過來接他們去江邊乘船。 萬江亭經山門過甬道,穿越天王殿,走進殿后的院落。古德寺的後院林木深深。因為樹葉的密集,陽光曬不透樹下的空氣,每走至此,萬江亭都會覺得有陰嗖嗖的風裹卷全身。 寺內老尼的庵房,萬江亭也熟悉。玫瑰紅心亂時經常過來聽老尼說點什麼。老尼的聲音木訥平淡,幾無情緒的起伏。往往玫瑰紅一聽她的聲音,就能鎮定。而在萬江亭,卻覺得聽這樣的聲音簡直是一種受難。一想到在等待魏典之的過程中,他的耳邊將會一直響著這樣的聲音,心裡便想,老魏你是不是儘快來呀。 老尼見萬江亭卻告訴他,玫瑰紅根本沒有來。萬江亭大吃一驚,問為什麼?老尼平靜地說,這個我可不知。施主應該問她。想必她自有理由。 一瞬間,萬江亭心緒大亂。他想,玫瑰紅為什麼會不來呢?難道是被肖錦富抓起來了?或是門口有人盯梢,沒辦法過來?更或是……更或是,這是萬江亭最不敢想的:玫瑰紅根本就不想離開漢口。 萬江亭決定在此等候。他坐在寺院濃密的樹下一直等。無論寺院多麼靜謐,他心裡都混亂如麻。他就這樣等。直等到魏典之出現,玫瑰紅還是沒來。見到魏典之時,他的傷口開始疼,從表面的刀口一直疼到心深處。 魏典之驚訝地說,不是都安排好了嗎?玫瑰紅小姐怎會不到?萬江亭說,不知道。魏典之說,可是如果再不來,船卻要開了。萬江亭說,再等等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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