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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尚未飲酒,萬江亭便有醉意。餘天嘯便笑,戲文裡常唱,酒不醉人人自醉。萬老闆,這回我是真的見到活的了。萬江亭亦笑,說余老闆如此給我大面,我是太高興了。今日喝的只是媒人酒。等定下日子,再另請大婚的酒。倘若婚後生子,還要拜余老闆當孩子乾爹。余天嘯邊喝酒邊答說,看來我這個媒人往後事情還多著哩。說不定哪天就成了你兒子的師傅。萬江亭搖搖頭說,將來有了孩子,一定不讓他們學唱戲。戲子的生活,萬家由我一個人來過就夠了。

  餘天嘯便歎口氣,大大地喝了幾口酒,然後方說,唉唉,今天高興,這些話就別說了。你有自己所愛的玫瑰紅,這一生也足矣。萬江亭說,是呀。要說起來,在諸多伶人中,我也算是有福之人。

  這晚上,兩個人喝得十分酣暢。出門時,便都有幾分醉意。餘天嘯出了老大興園便乘了自己的黃包車。余天嘯長年雇著兩個黃包車師傅,平素隨時跟著他。一輛為他專坐,另一輛原是家眷出門所乘,倘餘天嘯有朋友相聚,便專門用它來代為接送朋友。餘天嘯的豪爽在漢口有名,所以當餘天嘯請萬江亭乘他的黃包車回家時,萬江亭也沒有推辭。

  料想不到的是,餘天嘯回家不足一個鐘點,拉送萬江亭的車夫驚慌失措地跑來稟告。說是他們的車行至江邊幾近萬江亭寓所時,路邊突然沖上幾個人,攔車拉下萬江亭,二話不說,舉刀便砍。車夫說時,渾身顫抖。

  餘天嘯大驚,一點酒意全被嚇醒。他忙問,萬老闆如何了?車夫說,身上被砍了好幾刀。虧了有路人過來,幫忙一起送到天主堂醫院。餘天嘯急道,你趕緊說呀,萬老闆到底怎麼樣了?車夫說,還在醫院搶救。他身上挨了好些刀,最狠的一刀在頸子上,渾身上下都在流血。余天嘯細看車夫,果然也是滿身血跡斑斑。餘天嘯說,到警署報了案沒有?車夫說,醫院說他們來報。我趕回來給先生報個信。餘天嘯說,快快快,拉我去醫院。

  車夫來時,水上燈正在為餘天嘯倒醒酒茶。她完完整整聽到了這番對話,急得牙齒打顫。此刻她說,乾爹,我也去。萬老闆他是我的姨夫。餘天嘯一聽,說跟著我。萬老闆無父無母,你就留在那裡照顧萬老闆。說罷,他又喚了另一輛車,讓去玫瑰紅寓所接玫瑰紅。

  餘天嘯趕去天主堂醫院時,萬江亭已經清醒。性命危險暫時無有,但傷勢確也不輕。警察署已有人第一時間趕到。再三詢問,萬江亭卻怎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全然不知誰會與自己有如此仇恨。甚至猜測,他們是否殺錯了人?

  玫瑰紅張皇而來,似乎業已睡覺,衣服都沒穿齊整。見到萬江亭渾身裹著白紗,不禁放聲大哭。等她哭過一陣,余天嘯方說,現在哭也沒用,關鍵要弄清誰是萬老闆的仇人。一邊的水上燈突然說,我猜到一個人。警察忙問,誰?玫瑰紅一見水上燈,立即垮下臉來,說你怎麼在這裡?你怎麼還有臉見你萬叔?難怪今天江亭會倒黴!我早就說過,誰沾上你誰就倒黴。

  水上燈說,萬叔不是因為我倒黴,而是因為你倒黴。余天嘯說,小孩子不要在這裡亂講話。水上燈說,我沒有亂講。萬叔人這麼好,根本就沒有仇人。如果有人要跟他過不去,那也不是萬叔犯了什麼錯,而是因為萬叔喜歡錯了人。那個成天盯著我姨的肖錦富,難道他不恨萬叔?漢口人都曉得,肖錦寓說過他一定要把玫瑰紅弄到手。如果不是他,怎麼小報上一登萬叔給姨下聘禮,萬叔就被人害呢?

  餘天嘯怔住了。他想了想問玫瑰紅,肖錦富一直在追你,你覺得會是他嗎?玫瑰紅說,不會吧?他應該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嫁給他。一則他早知我跟江亭的關係,二則他家裡已經有兩個老婆了。他只不過喜歡看我的戲,嘴巴過過癮而已。餘天嘯說,他們這種人,做事沒個譜,你還是要防著點。萬江亭突然說,我想起來了。他們砍我在地時,有人說了一句,就你這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

  玫瑰紅大是愕然。水上燈盯著她的臉,高聲說,除了肖錦富還會是誰?

  二

  小報的消息傳得異常迅猛。整個六渡橋和三民路滿是小報販子的聲音:看看,驚人消息。萬江亭為玫瑰紅爭風吃醋,昨夜血灑長江邊。又有喊叫說,姦夫萬江亭因姘淫婦玫瑰紅昨夜被人追殺。

  萬江亭本已在樂園三劇場掛牌的戲只好停演。但停演不是劇場緣故,而是演員自己的問題,罰款總是要交的。玫瑰紅氣得在家罵完劇場又罵兇手。一怒之下,直接去找肖錦富。

  肖錦富正在黃鵲磯頭的品江茶樓與人喝茶。見玫瑰紅立即笑容堆得滿臉,說一兩天沒去找你,該不是你想我了吧?玫瑰紅說,呸,我想你個頭!說罷拿出張報紙朝他面前一甩,說這是不是你做的?肖錦富淡然一笑,說這樣下作的事,我怎麼會做?我肖某人如要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玫瑰紅說,呸,少做你的春秋大夢。不是你還會是誰?肖錦富說,萬江亭不過一個戲子,用不著你這樣為他動氣傷身。玫瑰紅垮下臉,說我也不過一個戲子。戲子自是要為戲子動氣。肖錦富說,你怎麼拿自己跟他比呢?你是金枝玉葉,當戲子是一時心動,玩玩而已。你總不會一輩子演戲吧?等你往好人家裡一嫁,立即就是上流社會的貴婦人。那是穿金戴銀,走到外面萬人羡慕的。萬江亭就不同,他再怎麼奔,也不過一個戲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來,還不知能幹什麼哩,老婆孩子養得活養不活都成問題。你說對不對?你要為他傷神,就划不來了。

  玫瑰紅懶得跟他多說,掉頭而去。過江時,船夫迎風哼著一曲漢戲。玫瑰紅一聽,竟唱的是萬江亭的拿手戲《醉寫嚇蠻》。船晃蕩著,船夫咿咿呀呀,調門雖是跑了老遠,但卻也把李白的醉態哼得有幾分相像。玫瑰紅說,船家,你曉得這是哪個的戲不?船夫說,這還不曉得?是萬老闆的戲呀。我還曉得你是玫瑰紅小姐。玫瑰紅說,你常去看戲?船夫說,天氣不好,封江的時候,就去看看。萬老闆沒有事吧?滿街報販子都在喊,漢口、武昌、漢陽也都傳遍了。玫瑰紅說,你信報紙上說的那些?船夫說,當然不得信。我們都覺得萬老闆跟你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回去叫萬老闆好生養傷。莫擔心,傷好再出來唱,不管你們結婚不結婚,我們都捧定你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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