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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四

  水上燈被抓著的時候,天還沒黑。她完全不認識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她把從楊小棍那裡要到的錢紮在腰帶裡,肩上斜挎著自己隨身小小包袱。她只是朝前走。她唯一的目的就是離開洪順戲班,然後不管到哪裡,不管做什麼,她都願意。

  一個小姑娘背著包袱在冬天絕少行人的黃昏裡獨自趕路,怎麼看都是個大目標,儘管她挑選的全是小路。楊小棍只在一個路口朝一個守墳的人打問了一下,立即就知水上燈的去向。於是他們三步並兩步,不一會兒,水上燈的身影就落入他的眼界。

  面對楊小棍和三四個戲班的男人,水上燈絕無反抗餘地。她被捆回了劉家祠堂。楊小棍搜出了她身上的錢,然後說,想不到你要錢竟是為了逃跑。我還以為你想通了。今天我不打你。因為你還得伺候劉老爺子兩個晚上。這筆賬我要給你記下來。如果你再逃,我不會輕饒你。你死是死不了,但我可以打斷你的兩條腿,扔你在街上,讓你活著比死還難過。

  水上燈被關在劉家柯堂後的小黑屋裡,燒火的師傅被令坐在門邊看守。隔著門板,他勸水上燈,說你也莫怪班主。你是他買回來的,你就是他的家奴。買戲的主家拿了大把的錢想要你,他怎麼能不給?戲班還要圖個來年呀!你就忍了吧。既然走了江湖,就得讓江湖上風雨打濕身子。

  這天演的是《武十回》。開演不多久,突然楊小棍和管事老木一起打開小黑屋,點著盞煤油燈。楊小棍進門便說,想不到你小小年齡,竟能迷住那老頭。那老爺子正急著找你,急得老淚都往外冒。水上燈說,我不去。你們要打死我,就打死好了。楊小棍說,就算要打死你,也得緩上兩天。洪順班過年的錢一半捏在你手上,你曉不曉得?你把劉老爺子伺候好了,大家苦了一年,總算也能過一個舒服點的年。

  水上燈暗自想,被關在這裡,終究是要被綁過去。不如現在走過去,或許還能有逃走的機會。想罷,她說好吧,但是你們不能用繩子捆著我去。楊小棍和管事一前一後押著水上燈朝劉家走去。路邊過來兩輛馬車。頭輛馬車上的人見到楊小棍,便打招呼,說楊班主,這麼巧,你們在這兒演戲?楊小棍站下一看,說哎喲,吳大哥,從漢口來?

  車上被稱為吳大哥的人說,哪裡,是回漢口哩。年前余老闆有幾場大戲要演,沒法回家過年。老家爹娘掛念得慌,余老闆帶戲回家,先陪過爹娘,又謝過鄉親,這不,又緊趕慢趕地奔漢口演戲。天黑得早,我們正打算在皂市歇一夜,明天再走哩。楊小棍驚喜道,余天嘯余老闆在車上?吳大哥說,是呀。楊小棍說,早就仰慕余老闆大名,能否引薦一下?皂市大戶劉大鎖先生宅寬屋闊,全家漢戲迷,余老闆若能賞光去劉家,劉家老少一定高興壞了。吳大哥說,哦?那最好,就煩楊班主替我們通報一下?

  楊小棍走近馬車前,說余老闆同意嗎?馬車裡面傳出一個聲音,說劉家老三劉大柱在漢口常去聽我的戲,聽說他回皂市給父親做壽來了。你去說我餘天嘯今夜要叨擾他,不知可否。

  水上燈一下便聽出這正是餘天嘯的聲音,渾身不覺熱血沸騰。幾乎想也沒想,便奔到馬車下,就地一跪,高聲喊道,余老闆,救我!

  楊小棍未曾防到水上燈有此一手,嚇了一跳,連忙拖起她往遠處拉。水上燈繼續喊著,余老闆,救我!請救我一命!餘天嘯掀開馬車的門簾,大聲說,哪個?是哪個喊救命?說罷看見楊小棍和賣戲的管事正將水上燈朝暗處拖,又說,班主,請慢點。

  楊小棍只好停下來。水上燈朝著馬車方向連滾帶撲。她想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水上燈再次跪在馬車旁,她叫道,余老闆,救救我。餘天嘯說,你認識我?水上燈說,我是水上燈。余老闆見過的。餘天嘯望著她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但他卻沒有想起來。

  餘天嘯說,你怎麼了?為什麼要求救?楊小棍說,沒什麼。這孩子不聽話,想逃跑,我們罰了她。我是洪順班的班主楊小棍,久仰余老闆大名。余天嘯對水上燈說,你既是洪順班的人,萬事皆由班主做主,我無權管你。楊小棍說,謝余老闆。說罷又示意老木將水上燈拉走。

  水上燈拚命掙扎著,大聲說,余老闆,記得在清芬裡上字科班,有天下雨,我給你送布傘,你特意跟我說,往後有事,需要你幫忙,只管說。餘天嘯突然想了起來,說哦——,你就是那個送布傘的小姑娘?拿命跟周上尚打賭的那個?你不是上字科班的嗎?怎麼在這裡?

  水上燈滿腹委屈便在心中翻江倒海似地激蕩。她更尖厲地叫著,是,就是我!就是我!

  余天嘯轉向楊小棍,說楊班主,賣我一個面子,這個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緣人,我想跟她車上談一下。楊小棍自是不敢得罪餘天嘯,只好默許。

  車夫將馬車順到一邊,讓水上燈上了車。在餘天嘯的詢問中,水上燈將父親如何被人毆打,無錢醫治死在醫院,自己如何離開上字科班,如何賣身葬父來到洪順戲班,昨夜又如何被灌醉酒遭到強姦,自己如何逃跑以及如何抓回。現在,她便是被押送到劉家,再次被逼迫為劉老爺子陪夜。

  餘天嘯越聽臉色越難看。車上其他人皆是餘天嘯的家眷,聽罷也都唏噓不已,有年輕者臉上已滿是憤怒。余夫人搶先就說,天嘯,我要救這苦命的丫頭。餘天嘯說,我明白。

  水上燈繼續道,今夜我如果不去陪夜,班主就要打斷我的雙腿,再棄我於街頭,讓我生不如死。如果今夜我被強迫去陪,我自己亦不打算苟活於世。正無奈中,聽到余老闆的聲音。想起余老闆對我說話的親切,就像親爹的聲音一樣溫暖過我,就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如果我給余老闆增添了麻煩,余老闆就當從來不知我這個人。我已經沒了爹娘,死了也無人傷心,這世上也不多我這一個。如果余老闆救下我,我便將余老闆放在我心裡放爹娘的地方,今生今世做牛做馬做奴才來孝敬余老闆。

  餘天嘯沉吟良久,然後說,我知道了。這事就交給我,我救定你了。你就坐車上,不必再下去。說罷餘天嘯跟最初與楊小棍打招呼的人說,老吳,你跟我一起去跟楊班主談。我要把這丫頭贖出來。她的命我要定了,多少錢都行。

  水上燈聽得此言,頓時熱淚盈眶。

  余天嘯與管事吳大華一起下了車。水上燈心下忐忑,不知結果如何。余夫人說,姑娘你放心,就算他做不到,我也要替你出頭。此時的水上燈已經泣不成聲。

  余天嘯對楊小棍開門見山,說楊班主,我請你給我一個面子,我要為這丫頭贖身,煩你開個價。楊小棍大驚,說余老闆,你犯得著為這個丫頭花錢麼?吳大華說,既是余老闆開了口,自然有理由花這筆錢。餘天嘯說,並非我的錢多。實是這丫頭的命與我的戲有關。她若是死了,我會大不利。余天嘯便將水上燈在上字科班用命與周上尚打賭的事細述了一遍。

  餘天嘯說,我知你們江湖班子的規矩,但這丫頭有俠情。真要逼狠了她,她不過拋了小命拚一死而已。她的小命不重,楊班主全然不必可惜,但於我卻是緊要。她跟周上尚的賭局沒完,她是死不得的。她若死了,必然敗我的運氣。楊小棍說,可是劉家那邊要人……余天嘯打斷楊小棍的話,說,劉家那邊,我去說服。楊班主若在這事上成全了我,將來洪順班闖漢口,我必照應。

  江湖班子最難的是賣戲,而賣戲到漢口,更是難上加難。一聽餘天嘯如此開口,管事老木心下大喜。洪順班若每年能在漢口演上幾個月,就算在鄉下備受冷落,也足夠過日子了。更何況能在漢口站住腳的戲班,再去沙市荊州打台開戲,也會輕而易舉。這絕對是利大於本的事,而他們只不過放棄一個還沒成角的小丫頭而已。想罷,老木暗中扯了下楊小棍的衣服,低聲道,這事值當。

  楊小棍默然點點頭,然後說,余老闆既然開了口,以我楊小棍仰慕余老闆之心,當然會是百依百順。即使余老闆不談照應洪順班,我也應該把這丫頭送給余老闆。此前我是不知道這丫頭跟余老闆有這樣的緣分。如果知了,也不會做昨夜那樣的蠢事。這事還望余老闆包涵。江湖班子,餐風宿雨,經常身不由己。餘天嘯說,過去的事,就算了。所謂不知者不為罪。往後,水上燈就是我的人。關於她的名節一事,還望楊先生和洪順班的人三緘其口,免得讓我為難。楊小棍說,這個洪順班人人知道。余老闆儘管放心。余天嘯說,老吳,你留下跟楊班主了結這事。水上燈的賣身契約直接撕毀就是。其他按楊班主開的價付現洋。開多少,給多少。要過年了,他當班主的領著這麼大班人馬,也不容易。

  余天嘯上了車,對水上燈說了一句,往後你就跟著我。多的話便不再說。馬車夫問,怎麼走?余天嘯說,去陳河鎮歇夜。馬車夫「駕」一聲長喊,馬鞭在空中啪啪地響著,車在水上燈的顫慄中啟動。

  馬車很快離開了皂市,進入幽黑的夜裡。當皂市的燈火全然消失,水上燈恍然明白,自己已經告別苦難。突然間她放聲大哭。哭聲驚天動地,搖盪山河。

  當慧如告知她並非她和楊二堂親生的時候,當楊二堂傷勢沉沉無錢治療的時候,當她把自己賣掉而將父親埋葬的時候,當她從劉家逃跑出來的時候,每次水上燈都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光了,不成想原來還有這麼多的淚水不管不顧、完全不受她控制地往外奔湧。

  車上的人都不作聲。餘天嘯也不作聲。他們都靜靜地聽著外面寒夜呼嘯的風聲和水上燈慘烈的號哭。任由這哭聲從馬車的窗簾和門簾縫隙滲到車外,任由這慘烈與呼嘯混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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