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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九章 江湖有多少險惡

  一

  天剛亮,太陽還沒升起。雖是早晨,卻沒一點涼意。早起的黃包車夫衣衫都已濕透,潑辣點的,便將膀子光著,露一個油光光的背脊。漢口夏季的殘酷,就是從清早開始,一直悶熱到夜,不給人一口喘息的機會。

  梅神父醫院門口的牆根下,跪著滿面愁容的水上燈。她的背上插著草標,面前鋪著一塊肮髒的白布。布上寫著鮮紅的四個大字:賣身葬父。不時有行人走過來,在她的面前小停片刻,投以同情目光,然後歎氣而去。

  陳仁厚像往日的早上一樣專程來看楊二堂,走到門口看到跪在那裡的水上燈。他大驚失色,叔叔死了?水上燈哀傷著面孔說,他不死又能怎樣?

  陳仁厚盯著白布上的字,說,你你你……!他似乎說不下去,拖起水上燈就往外走。生生拖了好幾十步,遠離了梅神父醫院,才說,你這是幹什麼?水上燈說,我爸爸恬著苦了一輩子,我要讓他死後不那麼苦。陳仁厚說,那你就賣自己?水上燈苦笑道,不然我哪有錢安葬他?陳仁厚說,這這這……他「這」了幾句,卻也沒有辦法。然後說,不管怎麼樣,我不會讓你賣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去想辦法。水上燈兩腿拖在地上,一副走不動的樣子,陳仁厚索性將她背到背上,一步一挪朝水上燈的家裡走。

  趴在陳仁厚背上,水上燈囈語般說,我再也沒有親人了。以前我走不動的時候,爸爸就是這樣背我。陳仁厚心裡一酸,便說,我就是你的親人。以後我是你哥哥,你走不動的時候,我來背你。水上燈哭了起來,說我不要你這個哥哥。我不想跟水家的人瓜連。她的眼淚滴在了陳仁厚胸前的汗衫上,令陳仁厚一時無話。

  陳仁厚將水上燈放在她的床上,低下頭,輕輕地說,水滴,你睡一下,我回頭再來。

  下午的時候,陳仁厚再次出現在水上燈家門口,他渾身上下業已濕透,汗水令他的頭髮貼在了額前。陳仁厚叫了半天,水上燈迷糊地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爸爸,你讓我再睡一會兒。

  陳仁厚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他經歷過失去雙親的災難,他知道那份肝腸寸斷的痛苦。陳仁厚說,水滴,起來吧。我有要緊事說。

  水上燈坐了起來,頭低垂著不停搖晃,仿佛脖子支撐不起它的重量。陳仁厚說,水滴,我一個同學的親戚是洪順戲班的班主,叫楊小棍。他們戲班正缺人。他說你如果真的會唱戲,就跟他們簽五年契約,他可先付你一筆錢,讓你安葬父親。但往後五年,戲班只管吃喝,不管包銀。水上燈眼睛睜大了,說真的嗎?哪個戲班?陳仁厚說,是石牌那邊的。不過……好像是個江湖班子,恐怕會比較辛苦。對不起,水滴,我怕你賣了自己。可我實在是找不到錢……水上燈立即恢復了她的常態。她說,你這已經是幫我了。我可以好好安葬爸爸,賣給戲班比自己賣身強,而且往後還能唱戲。我將來還會紅。你馬上帶我去見班主吧。

  水上燈開口只唱了一小段,洪順班班主楊小棍立即眉開眼笑。以他長年走江湖的經驗,他知道他的戲班撿了一個賺錢的主。這是塊真金,打磨兩三年,出道便能紅。楊小棍拍拍胸脯說,你爹的安葬費由我全包。另外我還要給你一筆錢置辦幾件衣服。姑娘家,不穿像樣點怎麼行?不過,我只一個條件,契約要簽就簽十年,不然就算了。陳仁厚說,不是講好五年嗎?楊小棍說,跑龍套是五年。如果想要我把她捧成角,那就得十年。陳仁厚說,當然要把她當角來捧。楊小棍說,我看她這個架式,還拿得出手。等五年我把她捧紅了,她一抬腳走人,我這戲班還不垮臺?我雖說是個江湖班子,但也是個長年江湖,不是那種演一場就散夥的草台班。水上燈說,你若能捧紅我,十年就十年。我簽。不過,我也有條件,我的藝名叫水上燈,是我家長取的,我還要叫這個。楊小棍說,這名字還不錯,我依你。

  陳仁厚帶著水上燈在漢口黃孝河邊的一片墳地中,尋了塊空處,把楊二堂葬在了那裡。人土那天,天下起了小雨。水上燈從楊二堂死就沒再流過一滴淚。她站在墳前,低頭看自己的腳。她的布鞋上沾滿泥漿。她想起這鞋是父親頭一回去上字科班探班時帶給她的。他是在哪裡買的這鞋呢?而且他怎麼知道我要穿多大的鞋子?水上燈想得有點呆。

  陳仁厚協同鄰居們幫著把裝有楊二堂遺體的一口薄棺下到土裡。墓穴並不太深,只幾鍬,浮土便將棺材蓋住。四周墳塋連片,楊二堂的墓夾雜其間,立即便與它們融為一體。

  陳仁厚說,水滴,跟你爸說幾句話,算是道個別。水上燈雙膝一軟,便跪了下來。她低語道,爸,這世道你根本不該來。你既然來了,就不該這麼過。或許這裡就是最適合你呆著的地方。爸,你不要怪我這麼說,將來我一定不會像你這麼過。等我日子好了,我給你修一座大墓,你活著那麼貧窮,我要讓你死後能有好日子過。磕罷頭,水上燈在楊二堂的墳前,燃香燒紙。紙片燃燒著,化作青煙,水上燈想,這青煙能把我的話帶給爸爸嗎?

  菊媽手上拿著香燭和紙錢趕來。水上燈說你來幹什麼?菊媽說,水滴,我得來送一下二堂。水上燈冷冷道,爸爸不需要你來送。你不要辱沒了他。陳仁厚說,水滴,菊媽是一片善意,你就讓她送叔叔一程吧。水上燈說,這事你不懂。你別管。陳仁厚說,我不是多管事。你爸被人打傷,只有菊媽關心他,是她帶我去你家,給你爸請醫生的也是她。你恨水家我理解,可菊媽只是下人,她跟你沒仇。水上燈說,我說過了,你不懂。陳仁厚說,可是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很希望聽到菊媽的聲音。他們也是親人。水上燈冷笑一聲,一指菊媽說,親人?她會在乎自己的親人?她是那種連至親骨肉都可以扔掉的人。菊媽說,水滴,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都不能不來哭二堂。他是我的表弟,我不來哭這把眼淚,我家的祖宗不會放過我。你罵我,我不介意。你年齡還小,不明事理。往後有一天,你會明白許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水上燈對陳仁厚說,你能不能離開一下,我有話對她說。菊媽在楊二堂的墳前焚香燒紙,水上燈一邊冷冷地看著她,心裡卻五味雜陳。菊媽說,往後你是一個人了,要好好照顧自己。水上燈說,你為什麼不能照顧我?菊媽怔了怔,說我?水上燈說,爸爸死了,往後我就是個孤兒。如果你真的關心我,為什麼不能收留我?菊媽搖搖頭說,水滴,你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請你原諒我,我有口難言。水上燈說,因為太丟人,所以你有口難言。你既然自己有膽跟男人生孩子,就拿出膽子來把孩子養下來呀?為什麼不要她?為什麼送她到楊家讓她受苦?你讓別的女人冒充她的母親,由著那樣的母親不愛她還淩辱她?為什麼?就因為怕人發現你是個蕩婦嗎?就算是個蕩婦又怎麼樣呢?

  水上燈歇斯底里地叫著。菊媽驚駭住了,她語無倫次道,不不不,水滴,你不要這樣!你弄錯了。不是你想的這樣。我不是……水上燈打斷了她的話,說你放心,我不會找你麻煩的。我是石頭裡蹦出來的野種。我沒有爹也沒有媽。下面躺著的楊二堂雖然對我好,但他不是我的爹。在我眼裡,我的爹媽連畜生都不如。我恨你們!

  最後四個字,水上燈幾乎是暴喊出口。她喊完覺得自己幾欲崩潰,瘋一樣奔跑起來。猛地聽到身後尖厲的哭聲。這是菊媽的聲音。撕心裂肺,呼天搶地,仿佛旋風,從背面追逐而來。然後變成巨掌,從身後一把揪住水上燈的心,準確而兇猛,揪得她疼痛難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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