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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三

  雖然陳仁厚和菊媽每天輪著去幫楊二堂熬中藥,但他還是沒見好起來。這天陳仁厚去的時候,發現他發著高燒,人也處在半昏迷狀態。陳仁厚立即叫來街口的大夫,大夫伸手拿脈,一觸到皮膚,便反彈似地縮回手,大聲說,快,送醫院,不然就來不及了。

  陳仁厚趕緊叫了黃包車,將楊二堂送去梅神父醫院。一檢查,方知楊二堂肋骨斷了好幾根,因為沒有醫治,已經發炎並且引起了敗血症,危在旦夕。陳仁厚嚇得趕緊跑到清芬裡,急催門房通報水上燈出來。門房死活不肯,厲聲說上回水上燈被罰跪了一夜。陳仁厚急不可耐,脫口道,她爸要咽氣了,你們未必也不讓她回家見一面?門房一聽人命關天,立馬進去通報。水上燈哭著跑出來。這些天她提心吊膽就是怕陳仁厚來找她。她知道,一旦有人來找,便是楊二堂熬不過了。見到陳仁厚,水上燈立即放聲大哭。陳仁厚反倒是被她哭懵,忙說,我把他送到了醫院,你爸身體好,能救過來的。水上燈止住哭泣,大聲問,醫生怎麼說?陳仁厚說,先住進醫院再說。

  住醫院是要花錢的。治療也是要花錢的。水上燈沒有錢,醫院說,沒有錢讓我們怎麼給他治?楊二堂躺在醫院的走道裡,昏黃的燈光落了下來,他的臉蠟黃蠟黃。水上燈說,請無論如何救救我爸爸,錢我明天去借。醫生很善意地笑笑,說我們先治著,但若要動手術,一定得交錢。陳仁厚對水上燈說,你等著,我去想想辦法。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楊二堂一直輕微呻吟著,水上燈急得淚眼汪汪。她很害怕父親因此而死。如果父親死了,她又該怎麼辦呢?水上燈幾乎一夜無眠。

  天亮的時候,一個年長的醫生來查房。他一邊替楊二堂檢查一邊說,下手也太狠了。怎麼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是傷呢?誰打的?得讓這些兇手出診費才是。這時水上燈才去細想,楊二堂是個老實透頂的人,會有什麼人因什麼事去如此毒打他呢?事情有些蹊蹺。

  陳仁厚早上過來,他拿出一筆錢,說先給你救個急,也不曉得夠不夠。水上燈說,陳仁厚,你告訴我,你是怎麼遇到我爸爸的?是什麼樣的流氓打他?陳仁厚一時沒反應過來,便支吾了兩句。

  水上燈盯著他,你跟這事有關嗎?陳仁厚忙不迭地擺著手,說不不不,我根本不在場。是菊媽要我陪她一起來看你爸怎麼樣了。水上燈越發奇怪了,你認識菊媽?陳仁厚突然想起楊二堂的叮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水上燈的問話更加尖銳。是不是那個叫水武的人打的?水上燈突然想起自己與水武的過節。她的聲音一下放大好幾倍。陳仁厚忙說,我去的時候,你爸已經被人送回了家。可可可……能跟水家有關係。好像是糞水弄髒了水武同學的裙子。水上燈的聲音更尖銳了,說弄髒了裙子就要把人打死嗎?

  水上燈悲憤交加,一種說不出的感受有如一柄巨錘,沉重而又強烈地擊打著她的心。她能想像得出那樣的畫面。父親被人打得鮮血淋漓,一個人孤單地躺在牆根下苟延殘喘,路上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一個人正眼看他一下。痛苦膨脹得令她幾欲瘋狂。她轉身跑出醫院。在路上,她見一家棺材鋪正在給一具棺材刷著大紅的油漆。鮮紅的色澤將她的心灼燒了一下。她停了下來。

  棺材鋪老闆家的馬桶是楊二堂刷洗的,所以也對水上燈面熟。水上燈拾了個小瓶子,要找老闆買一點點紅油漆。老闆便說不用給錢,拿去用吧。還問了下楊二堂病好沒好。水上燈忍著淚說,快好了。水上燈將小瓶子揣在衣袋裡,深深吐了一口氣,自己對自己說,我也要你好看。

  水家的大門,與她兒時所見完全一樣。她伸手哐哐地敲門。開門的人恰是菊媽。水上燈一伸手便推開菊媽。

  水上燈大聲喊著,水武!水武!你給我出來!水上燈的聲音何其尖厲響亮甚至剌耳,菊媽嚇得渾身哆嗦,她腦子裡突然出現當年的大雨。那天她懷裡的小嬰兒在雨中放聲大哭。尖銳的哭聲就像現在一樣刺痛著她。

  水武聽到外面有人叫板,衣容不整走出門。他已經不認識以前的水滴。水上燈說,你憑什麼打我爸?你家有錢就可以想打人就打人嗎?水武這時清醒了,你是那個臭下河的女兒?哎呀,你家的人怎麼都這麼喜歡犯賤?討過一次打還要討兩次?水上燈說,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你把我爸打傷了,你得付醫藥費。水武狂笑起來,說我今天正好沒事,剛想找人吵架。我朋友的裙子是英國買的,被臭下河的弄得盡是屎尿,這是要賠的。水上燈說,裙子重要還是人命重要?水武說,裙子當然重要。一個臭下河的人,真要死了,漢口還少點臭氣。水上燈咬牙切齒道,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連畜生都不如?

  水家的人聽到吵嚷,全都出來了。劉金榮大怒道,哪裡來的野丫頭,攆出去!水上燈冷冷地望著他們,悄然在口袋裡打開油漆瓶的蓋,將紅油漆倒在自己的手上。水武走到她跟前,水上燈將那只抹得紅彤彤的手猛地往水武的面前一伸。

  水武怔了怔,眼前突然湧出一片紅霧,這紅霧變成通紅的血,將他包圍。他爆發出慘烈的叫聲,咚地一下暈倒在地上。水上燈說,你們大家都看到了,我沒有打他。

  院裡頓時一片混亂,菊媽趁亂跑出門,叫輛黃包車,直奔梅神父醫院。陳仁厚守著楊二堂,突然見慌張而來的菊媽,她說,出大事了,表少爺趕緊回家,萬不能讓太太少爺把水滴打死呀。陳仁厚大驚失色。

  陳仁厚和菊媽回到水家時,水上燈已被五花大綁在院裡的楊樹下。劉金榮站在她面前正破口大駡著。水上燈通紅的手掌,在陽光的照射下十分醒目。水武不敢出來。儘管他已知水上燈手掌上不過是紅油漆,但他仍然害怕那一片紅色。

  陳仁厚拉了劉金榮朝屋裡走。低聲道,舅媽,這事不能鬧大了。她就是那個下河人的女兒。聽說那個下河的人在醫院裡已經快死了。如果再把她打死,一家兩命,萬一讓報館知道了,大表哥都沒法收場。劉金榮暈了一下,身體搖晃著。陳仁厚忙叫,菊媽,快扶太太進屋。

  四

  水上燈回到醫院腦子有點亂。楊二堂依然氣息奄奄,似乎隨時斷氣。護士為楊二堂換藥,水上燈能聞到他傷口散發出的臭氣。這氣味熏得她眼淚嘩嘩地往外流。水上燈跑去找醫生,雙腿一屈就跪了下來。水上燈說,大夫,請救救我爸爸。他一輩子都沒過像樣的日子,請讓他活下來。我要讓他過幾天好日子。醫生說,我們會盡力,下午我給他做個全面檢查,但是……水上燈說,只要能救我爸爸,花多少錢我都願意。大夫望著她,那你就趕緊去借錢吧。

  水上燈走到門口時,遇到陳仁厚。陳仁厚說水滴,你去哪?叔叔怎麼樣了?水上燈定住腳,緊盯著他說,你到底是什麼人?陳仁厚沉默片刻方說,我和我爸來漢口,就是投奔舅舅家的。爸爸失蹤了,我一直住在水家。水武是我的表哥。

  水上燈死死地盯著他,仿佛要把他從骨頭到血液都看個透。陳仁厚說,可是,水滴,我跟你是朋友呀。水上燈的眼睛仿佛能噴出火來,半天才說,你滾吧。永遠不要在我面前出現。陳仁厚急道,我跟他們不是一種人。水上燈根本不等他說完,掉頭而去。水上燈想,水家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敵人。

  水上燈一口氣跑到清芬裡。她想找班主周元坤借錢。不料,尋見周班主,水上燈還沒開口,周班主的臉便垮了下來。他大聲斥道,班裡的規矩難道你不曉得?你膽子好大,說跑就敢跑?我上字科班還沒人這樣做過。

  訓斥完便讓一個學員去拿藤條。水上燈掉頭即跑,跑了幾步回過頭跪下來哭道,我爸爸在醫院病得快死了。請老師先借點錢給我,等爸爸病好了,怎麼罰都可以。周班主說,你以為戲班是慈善會?哪個人的爹媽沒有病痛?唱戲的人看重的是吃規飯講規理,你呢?一跑就不見人,假都不請,你這戲又怎麼能學出來?你想浪費自己,難道讓我們當老師的也跟著你浪費自己?站起來!自己到老郎先師神案前跪下。這次不重罰你,上字科班的規矩就得毀在你手上了。

  水上燈腦子浮出楊二堂的面孔。那是蠟黃而淒苦的一張臉,鼻息間浮著微微的氣息,只如遊絲。很多年來,她被他背在背上,她聞慣了那氣息。于她來說,那就是安全就是溫暖就是親人就是家。而現在,倘她不前去相救,這氣息或許便永遠消失。如此這般,她又還會剩下什麼呢?

  水上燈想到此心裡便一哆嗦。她站了起來,對著周班主喊道,我爸爸在醫院,我不去,他會死的。周班主說,你爸爸的事不歸我管,我管的是你。你今天要出這個大門,你就永遠不要回來!水上燈頓覺全身刺疼。她原本的哀傷之心倏忽間變得強硬起來。她吐了一口氣,說周班主,我先走了,但是我一定要回來。

  水上燈一口氣跑出清芬裡。她把眼淚忍了又忍,途經樂園,她突然想起了玫瑰紅。於是拐進大門,想詢問慶勝班現正在何處演戲。恰遇朝外走的陳一大。陳一大說他剛從五福茶園過來。玫瑰紅和萬江亭這兩天都在那裡演折子戲。水上燈未及道謝,便朝五福茶園奔去。

  時間未到,玫瑰紅連妝都沒化,正與李翠喝茶。一旁的萬江亭倚窗而立,臉朝街邊望著,有點沉悶。肖錦富又預定雅座,萬江亭不知他最終會是什麼用意。玫瑰紅看出他的心思,說萬哥你也別這樣,人家不過是聽戲罷了。這樣的戲迷多的是,要發愁還愁不過來哩。萬江亭說,這我知道。可是這位大人跟別的戲迷不一樣。他就是那種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人。玫瑰紅說,他怎麼了?他捧我也好幾年了,又沒拿我怎麼樣呀。萬江亭說,你防著點就是。

  李翠聽他們兩個拌嘴,便說,我看你們早點訂婚好了。訂了婚,登了報,人人都曉得你們的關係。還有哪個敢打你的主意?萬江亭說,早說過。可班主怕傷了她的戲迷,說再等兩年。玫瑰紅說,班主還說也怕傷了你的戲迷。李翠便笑,說你們兩個也是,都有那麼多戲迷。不如讓你們兩個的戲迷相互捉對成家好了。一席話說得萬江亭和玫瑰紅都笑了起來。

  萬江亭去里間化妝的時候,水上燈找了過來,說要見玫瑰紅,她是我姨。夥計通報給李翠。玫瑰紅說,哦,恐怕是水滴。那個丫頭精靈古怪的,我煩她,就說我累了,有事改天再說。李翠說,既是親戚,見人家一下好了。玫瑰紅說,好吧。就叫她過來吧。

  見到玫瑰紅的水上燈並沒有噓長道短地問候,徑直說了父親躺在醫院,急等找錢救命,然後便開口借錢。水上燈說,我保證還。我現在還小,但我總會長大,長大了賺錢還給你。玫瑰紅不屑道,長大了就能賺得到錢?你爸媽長那麼大也沒賺到錢呀。水上燈說,所以我才找你。你比他們強。不然我爸爸就可能會死。玫瑰紅說,你爸爸死關我什麼事?難道我欠你們錢了?水上燈說,我爸爸是你姐夫,你不可以見死不救。玫瑰紅火了,說有你這樣來借錢的嗎?一不問安二不磕頭三不軟下聲氣說話,開口比討債的還要凶,我憑什麼要借錢給你?

  李翠望著水上燈,看著她冷冷的面孔,突然就心頭一動,頓生憐惜。李翠說,看她一片孝心,就借給她吧。玫瑰紅說,我今天就是不借。從沒見過這種小孩,找你借錢還不說一句好聽的話,反倒給我心裡添堵。李翠說,孩子,不如我借給你,等你有了錢,就直接還到五福茶園。你需要多少?玫瑰紅突然摸了幾個銅板,對水上燈說,實在要錢,把這些拿去,不談借,送給你好了。說罷又轉向李翠說,翠姐,對這種人,你也別發慈悲,回頭水文讓你報帳,你怎麼交待?

  銅板在桌上滾動得嘀嘀哆哆。水上燈於這嘀哆聲中突然聽到水文二字,她腦袋嗡了一下,水上燈說,這家茶園姓水?李翠說,是呀。水上燈望著玫瑰紅,憤然道,原來你們是一夥的!玫瑰紅說,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水上燈大聲說,水家的人把我爸打得快要死了,你卻在這裡跟他們喝茶唱戲。呸!說完她望著李翠大聲道,我不認識水家任何一個,因為他們在我眼裡都不是人。

  水上燈一路奔跑著,幾乎快跑到醫院門口,才停下腳步。醫生正在對楊二堂急救,陳仁厚陪在旁邊。見水上燈不理他,陳仁厚說,我跟你是共過患難的朋友,這些跟水家沒有關係。又說自己在那裡也是寄人籬下。他無父無母,他希望有水上燈這樣一個朋友。

  水上燈沒再作聲。她太孤單了。她也需要一個朋友。而眼前的陳仁厚曾經救她于水中,並與她風雨同舟,兩人共同在塔樓上放聲大哭。她不可以拒絕他。水上燈望瞭望陳仁厚,就地一坐,低聲說,我好累。陳仁厚也坐了下來,他說,你在我肩上靠靠吧。水上燈頭一歪,便靠了過去。

  這天的半夜,楊二堂到底死在了醫院。他沒給水上燈留下一句話。看著白布覆面的楊二堂,水上燈一派麻木。她不知道白布之下是什麼,也不知道楊二堂要去哪裡。她已然不會哭泣,只是不停地問護士,外面為什麼這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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