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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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屋前的巷子很直。太陽雖然高照著,可砌著高牆的影子倒下來,把太陽的強光隔在陰影之外,巷子裡便透著一陣清幽。水武的學校放了假,他約了幾個同學來家裡玩。水武平素大多時也還清醒,但遇考試,便一定糊塗,所以他中學上了幾年也沒有畢業。家裡也不指望他學業有成,只讓他混足鐘點、圖份平安就是。 不久前水武過生日,哥哥水文送了他一輛腳踏車。今天他便請同學們來家,學騎腳踏車玩。同學男的西式短衣短褲,女的洋派輕紗薄裙。 這本是夏天一個愉快的下午,但卻發生了大事。 巷子很直,行人很少,非常方便在此學車。水武飛身騎上自行車,風一樣從巷子裡兜了個來回。同學們都高聲喝彩。水武於是讓他們一個個輪流學。輪著女同學吉雅,吉雅父親在洋行當買辦,曾在自家院裡學騎過車。吉雅自稱自己是騎士,不讓人扶車,於是水武一行人都站在牆邊看她獨騎。卻不料,下河的楊二堂拉著糞車突然從一條窄巷出來。吉雅見到迎面有車,不覺慌亂。手上一松龍頭,腳踏車便照著楊二堂直沖而去。 三四個圍桶從車上落了下來,車上糞桶裡的屎尿也濺得到處都是。吉雅的膝蓋摔破了,坐在地上。突然見到衣裙上濺得到處都是糞便,頓覺得噁心難忍,不由放聲大哭。 楊二堂已被腳踏車撞倒在地。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突然聽到女孩的哭聲,他嚇得忙爬起來,伸手想去扶吉雅站起。吉雅一看他的手,噁心感更甚。她哭喊著,滾!滾開! 水武的一夥同學跑了過來。踢踢踏踏急促的腳步聲,把楊二堂嚇著了。楊二堂呆呆地望著他們,伸出去扶吉雅的手也沒縮回來。 吉雅哭道,這個臭男人想碰我。水武怒不可遏,一句話沒說,一腳就把楊二堂踹翻在地。女同學扶了吉雅進院子,男同學便圍著楊二堂一頓暴打。菊媽正在院裡晾衣物。大太太劉金榮叫喊著菊媽進屋尋乾淨衣服給吉雅替換。三兩女生嘰嘰喳喳說了一通,方把事情說清楚。 劉金榮聽說一個下河的人居然想碰吉雅,立即大怒,這種人,得朝死裡打,打死一個,天下乾淨一點。山子,叫幾個人去,幫少爺們教訓教訓那個混帳,別讓少爺們髒了手腳。 菊媽幫助吉雅換好衣服,突然聽到下河的幾個字,心裡一緊,她想怕不是楊二堂吧。菊媽心急火燎跑到院外,果然見楊二堂被一群人圍著拳打腳踢,已經奄奄一息,像條蟲一樣,蜷縮在牆角。 菊媽慌了,忙上前,攔下山子,說收手吧,大太太說不要真打死,弄出人命,也麻煩。山子忙揮手道,夠了!諒他下回也不敢了。 巷子裡重新恢復安靜。楊二堂一動不動地躺在牆角,仿佛死去。菊媽想送他回家,卻又被劉金榮叫了捶腿,全然脫不開身。水武送同學出門,見楊二堂依然躺在牆角。吉雅驚叫道,他是不是死了?幾個同學驚嚇著四散而去。水武也緊張了,跟山子說,別讓他死在我家門口,把他弄走。山子知楊二堂家住何處,便喚了人把楊二堂抬了回去。 菊媽為劉金榮捶完腿,又伺候她抽鴉片。心裡記掛著挨了打的楊二堂,正著急,卻見山子進來。劉金榮說,人怎麼樣了?山子說,抬回他家了。劉金榮說,叫人把門前好好洗洗,別臭了我們進進出出的人。山子說,已經沖洗乾淨了。只不過……山子欲言又止。劉金榮說,怎麼了?山子說,那小子抬了一路,連口大氣都沒出,我擔心他會不會已經沒氣了。菊媽頓時嚇得手足發顫。劉金榮驚道,真打死了?山子說,沒有細看,像是沒氣的樣子。劉金榮說,萬一真打死,水家麻煩也大。水文去了南京,你趕緊叫李翠回來一趟,讓她帶點錢,先去警署打聲招呼,免得事情鬧大。山子應聲而出。 陳仁厚趕回家時,正遇菊媽慌張地出門。陳仁厚說,菊媽,不是說家裡有事嗎?菊媽說,是呀,不曉得有沒有打死人,我要去看一看。陳仁厚說,菊媽,我跟你一起去。菊媽穿街走巷,腳步很快,同行的陳仁厚起先並沒細想,待走到楊二堂家門口,陳仁厚見菊媽輕車熟路,不覺有些訝異。他突然停住腳步,說菊媽,你怎麼這麼熟?菊媽一下子怔住,支吾一陣方說,表少爺,我也不能瞞你。這個下河的人是我的遠房表兄弟。我不敢跟太太說這層關係。陳仁厚說,水武他們打你兄弟成這個樣子,你怎麼就不勸勸?我舅媽如果知你們這關係,也許饒過他了。菊媽苦笑道,這你不懂。我要跟下河的人是親戚,太太怎麼還會留我做?太太丟不起這個臉。我還得求表少爺回去千萬別提。陳仁厚望著菊媽淒苦著的一張臉,心下惻然,便說,你放心,我不會說。 菊媽推開門,大聲叫道,二堂!二堂!屋裡幽暗而悶熱,沒有回音。一股血腥氣在空氣中彌漫。菊媽和陳仁厚同時看到床上歪倒著的楊二堂。菊媽上前翻正他,眼淚簌簌就往下掉。 陳仁厚定睛看過去,楊二堂的臉已經被血糊滿,全然看不清五官。菊媽忙打水,用毛巾給他擦乾。血在臉上千涸了,來回用濕毛巾敷了幾趟,才算露出皮膚。陳仁厚伸手探他鼻息,說還有氣,趕緊送醫院吧。菊媽哭道,他哪有錢上醫院?不如我先到路口找醫生來救個急。還麻煩表少爺你跑一趟清芬裡杜家院宅。他女兒正在上字科班學戲,你去把她叫回來。她叫水上燈。你叫她務必回家。 陳仁厚連走帶跑地趕到清芬裡,太陽已經落了山。餘暉從南洋大樓背後落下,隔壁樂園塔樓的燈已經亮起。陳仁厚找到杜家院宅,門房盤問半天,後聽說水上燈家裡父親大人重病,方進去通報。只一會兒,陳仁厚便見暮色中一女孩飛奔而來的身影。跑到近處,兩人正欲說話,卻都突然呆住。 還是陳仁厚先開口,說水滴,怎麼是你?你叫水上燈?水上燈也清醒了,說怎麼是你,陳仁厚?你怎麼找到我的?你說讓我回家?班裡規矩不能隨便回家,私自逃家,班主要重罰的。有什麼事嗎?陳仁厚說,你務必回去。你爸爸病得很厲害。水上燈聲音一下子尖細起來,說我爸怎麼了?陳仁厚說,他被人打了,快沒氣了。 水上燈尖叫一聲,翻過柵欄便朝家裡跑。陳仁厚想說什麼也沒辦法說,只能拔腿跟在其後。門房追出來,喊了一聲,不准出去!水上燈理都沒理,轉眼便跑得不見了人影。 待水上燈和陳仁厚跑回楊二堂家時,菊媽已走,只有大夫正坐在床邊的板凳上。水上燈闖進門,撲到床邊,哭道,爸爸,你怎麼啦?此時楊二堂已醒,見到水上燈,臉上浮出笑,說乖女兒,你別哭,我沒事。水上燈轉向大夫,說馮叔,我爸爸怎麼樣了? 大夫的診所就在鄰街,水上燈自小與之也熟。大夫長歎一口氣,然後說,我已給你爸上了藥,看起來他已經重傷了筋骨,想要好得快,還是得看西醫。如果不去,這幾天也一定要平躺著不動。萬一發燒,就立馬往醫院送人。你跟我去診所取幾服藥。 水上燈和大夫一起出門,陳仁厚走上前,說叔叔要不要喝點水?楊二堂點點頭,然後問,你是誰?陳仁厚說,是菊媽要我一起來的。她讓我去清芬裡叫的水滴。楊二堂說,你認識我菊姐?陳仁厚說,嗯。楊二堂喘了好幾口,方說,水滴回來,你千萬別提菊媽兩個字,也別說是水家打的,只說我是不小心,被流氓打了。你路過,正好遇見。好不好?陳仁厚遲疑了一下,說好的。說話間,楊二堂又大口地喘氣。陳仁厚說,叔叔,我看你還是去醫院看看西醫好不好?梅神父醫院也不遠。楊二堂說,我的身子我知道,不會有事的。 水上燈拎了藥回來,立馬生火熬藥。屋子太小,水上燈知道在夏天裡應該把小煤爐拎到外面來生火。陳仁厚見水上燈拎爐子,立即伸手幫忙。 天已經大黑了。借著遠處馬路邊的燈光,水上燈一邊熬藥一邊問陳仁厚,你怎麼到我家來了?陳仁厚說,我從學校回家,在路上遇到你爸受了傷,就送他回家。他讓我去清芬裡找水上燈。我都不知道你就是水上燈。水上燈說,大夫也是你請來的?陳仁厚支吾著說,我先去找了大夫,再去叫的你。水上燈說,謝謝你。上回你救了我,這回你又救我爸。我們家真是欠你不少情。陳仁厚說,怎麼會曉得這麼巧,大概這就是緣分。水上燈說,也許吧。陳仁厚說,水滴,我好想你。我到處找你,都找不見。水上燈的心無端緊了一下,她回答說,我也很想你。有一天在戲院,我看到一個人,很像你,就一直追出去,結果沒找見。陳仁厚說,是嗎?哪一天?演的什麼戲?水上燈說,就是餘天嘯誤場的那天。陳仁厚驚道,那正是我。我看到一半,肚子疼得厲害,就出門上廁所了。你去找了我?水上燈說,嗯,我追出門了,在門外大聲喊了好久,沒有人回答。陳仁厚便後悔萬分道,我若走慢一點就好了。水上燈笑了起來,說那你可能會屙稀在褲子上。陳仁厚也笑了。水上燈說,後來找到你爸了嗎?陳仁厚沉默片刻方說,沒有。他恐怕已經死了。你姆媽呢?水上燈說,也死了。兩個人便都不作聲了,仿佛想起了大雨中在塔樓他們共同的哭。 水上燈喂過楊二堂喝藥。楊二堂擔心水上燈違反戲班規矩,回去挨打,便催著水上燈趕緊回班。水上燈卻擔心楊二堂無人照顧。楊二堂說,我的身子我知道,上回不也就躺了一天就好了?陳仁厚說,水滴,你快回去吧,我正好放了假。我會在這裡幫你照看叔叔。水上燈有些吃驚地望著陳仁厚,仿佛是想了想,方說,好吧,如果爸爸情況不好,你趕緊來叫我。陳仁厚說,你放心好了。 水上燈離開家,飛速朝清芬裡奔跑。她曉得,這一頓重罰她是跑不掉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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