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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長樂戲院今天演大戲。領銜的是餘天嘯。余天嘯上午應朋友之邀過江到武昌吃飯。飯罷便去煙館抽鴉片。抽完煙飄飄欲仙著過江,準備直接去漢口長樂戲院。卻不料正欲上輪渡時,遇上禁煙督查處的人。新來的處長是外鄉人,不看漢劇,居然從未聽說過餘天嘯,拿了他當煙販子扣壓了。這邊吳大華托了人,警察署的水文科長已經帶人過江幫忙擺平。可是等過江一來一回,誤場已是必然。而長樂戲院大牌樓的牌匾上早已掛出餘天嘯的大名。這回餘天嘯在長樂要連唱三天,漢口人像過節一樣等著這個日子。幾階正在香港上海天津做生意的大佬,也都特意趕回來聽餘天嘯的戲。所有的票都賣得精光,現在餘天嘯卻登不了台,班主和戲院都急瘋了。

  黃小合說,那你來這裡做什麼呢?吳大華說,聽說你們上字科班有個叫周上尚的學生唱余派唱得像,先幫個忙,撐一下場子。徐江蓮說,觀眾買票要看的就是餘天嘯,你現在弄個學生伢上場,票友眼睛個個尖,都曉得周上尚的出處,說你們蒙人,那不光得退票,還非得砸你們的場子不可。吳大華說,我們也曉得,余老闆無人能替代,但救一下總比不救好。黃小合想了想說,那就叫周上尚去試試。你們先跟觀眾講明,說是讓學生先出場,是為了讓大家多過過癮,領略一下余派的傳人。後面余老闆的戲一場都不少給大家。徐江蓮說,這行嗎?被觀眾識破把戲怎麼辦?黃小合說,這些都是有耳朵的觀眾。只要周上尚開口引唱就能服眾,大家若覺得有昕頭,必能過關。我再帶上字科班的學員去捧場,周上尚出場就死了命地鼓掌,先壓住陣再說。你這邊,要讓余老闆趕緊。這樣說不定還有得救。吳大華感激不盡,連聲道,救場如救命,那就拜託黃老師了。

  吳大華走後,徐江蓮對黃小合說,你這樣行不行呀?萬莫砸了周上尚的牌子。那樣的話,他翻身就難多了。黃小合說,砸不了。說不定周上尚靠了今晚,從此大紅大紫。

  晚上,上字科班的學生全部都到了長樂戲院。看到臺上已經放上周上尚的戲牌,個個都羡慕不已。黃小合說,只要大家刻苦肯學,都會有這樣的風光。

  但戲院的觀眾卻都在大聲起哄。吳大華上臺作了個說明,依然壓不住觀眾的鬧聲。亂七八糟的聲音都在喊,我們要看餘天嘯!周上尚滾出去!吳大華嚇得逃跑一般下了台。

  水上燈從未見過這種陣式。她幾乎被這爆炸一樣的聲音嚇著。幕布拉開的時候,起哄聲幾乎掀翻了屋頂。臺上的周上尚出場一亮相,黃小合此時喊了一聲,鼓掌。頓時上字科班的一群學生,巴掌往死裡拍。瞬間戲院裡似驚了一下,未曾想上臺的並非餘天嘯卻有如此的巴掌聲。恰這時,周上尚登臺亮相,身形居然像煞餘天嘯,舉手投足,亦頗有餘的風度。起哄的聲音便漸緩下來。再待周上尚開腔引唱,卻又是眾人料想不到的淳厚和洪亮,一句唱下地,滿場蒼勁音。猝不及防間,會真以為是餘天嘯引吭,觀眾一下子就靜了。

  黃小合提緊的心此刻頓時松緩。他知道,周上尚過了今晚,必是紅了。坐在黃小合身邊的水上燈突然說,黃老師,周上尚會不會紅?黃小合說,他已經紅了。水上燈驚異道,這就是紅了?黃小合說,明天各家報館的報紙都會有他的名字,至少有板栗大。水上燈說,那余老闆呢?黃小合說,他是個太陽,但太陽總是要落山的。水上燈說,周上尚真基好運氣呀。黃小合說,運氣再好,也得唱得好。周上尚若是唱得不好,今天砸台挨打也夠他受。往後再想出頭,就難多了。水上燈說,為什麼?黃小合說,戲子講的是名聲。名聲壞了,誰捧你?

  十年寒窗習孔孟,

  三載又學箭和弓,

  實指望功名成大就,

  又誰知映在畫圖中。

  替演的是《滎陽城》。臺上的周上尚唱得字字含情,悲涼與無奈,直抵人心。黃小合贊了一句,說這段唱得好。他的話音未落,台下仿佛靜場了幾秒,突然掌聲如雷。有票友高聲叫著,好!唱得好!又有人說,活脫一個小天嘯。還有人說,跟餘天嘯打擂臺也打得了。

  喧鬧聲中,水上燈突然看到一個人。這個人似乎是有事,面帶焦急,離座而去。水上燈突然心跳過速。這身影好熟悉,在大雨中拉著她拚命跑,在水中將她推上木船,在樂園的樓頂坐在她旁邊跟她一起痛哭,雨小了,叮囑她留在樂園,離別時一步三回頭,說等他回頭來找……這是陳仁厚!

  水上燈不禁站了起來,擠出座位,不顧戲園觀眾正在為周上尚而興奮。她眼裡只剩下那個身影。

  水上燈從人群中擠到門外,卻看不見人了。她不禁喊道,陳仁厚!陳仁厚!無人應答。水上燈很沮喪,她想陳仁厚難道沒有回老家而留在了漢口?他怎麼也來看戲了呢?難道他經常會在戲園出現?胡思亂想中,水上燈突然看到了餘天嘯。

  餘天嘯站在戲院最後一排的暗影中。望著臺上的周上尚,又聽著觀眾們風暴般地為他鼓掌,他板著面孔,神情落寞而孤單。水上燈不知何故,心裡無端就緊了一下。

  晚上,吳大華留了黃小合和周上尚吃宵夜。周上尚還喝了兩口小酒,臉上紅撲撲的,回到清芬裡杜家院宅,嘴上還哼著《滎陽城》的曲調。

  上字科班的學員全都為這天晚上的事興奮著,誰也沒睡,他們都擠在周上尚住的房間裡等待著他。周上尚紅了,而且紅得這麼精彩。有這樣的師兄,對於他們,無論如何都是天大的喜事。將來找周上尚搭戲,不怕不出名。

  周上尚回房間時,見到一屋的人,大吃一驚。驚過後便是萬般的得意。在一片周師兄的恭喜祝賀中,周上尚斜躺在床,笑說,晚上宵夜太舒服了。石上泉說,吃了些什麼?周上尚說,都是這輩子沒吃過的東西。吃得我好飽。你們猜,是哪個請的客?

  有人猜說,是余老闆?周上尚說,怎麼會是他?他心情不好,早就回去了。又有人猜說,是周班主?因為師兄要紅了,所以周班主要請師兄。周上尚說,不是不是,周班主也被請了。

  沒有人猜得出來。周上尚一臉神秘,說是華清裡有名的銀娃。所有人都大驚失色。銀娃是漢口最有名的妓女,說是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玩得,一般人都攀不上她。石上泉說,她請你?周上尚說,也不是請我,她請餘天嘯。余老闆說有事不去,她就請了其他人,點名要我也去。石上泉說,聽說銀娃美得不得了,是不是呀?周上尚臉上呈現出無限嚮往,說真是呀,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美人。像她們,周上尚說時一指屋裡站著的幾個女學員說,長得只配替她拎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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