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三二 | |
|
|
每天的十點開始背臺詞練唱腔,下午則學戲,唱念做融為一體。晚間最讓人開心,看戲昕唱是主課。進科時間早的,多去參加演出跑龍套。餘者便去劇場觀摩。有時在滿春劇場,有時在美成戲院,有時也在樂園。臺上名角多,每一個學員都有自己的模仿對象。 黃小合對水上燈說,你就多看玫瑰紅的戲吧。水上燈說,為什麼?黃小合奇怪道,我還想問你為什麼哩。水上燈說,我不喜歡她。黃小合說,那最好。不喜歡她的最好方式,就是打敗她。把她的威風滅掉,讓舞臺變成你的。水上燈一想,可不是?等我學出來,若是紅了,不就有我沒她了?這樣想過,水上燈說,那好,我聽老師的。 水上燈的傳授客師叫徐江蓮,是唱花旦的。徐師脾氣溫和,說話輕言細語,比之黃小合令水上燈甚覺親切。徐江蓮來的頭一天,讓水上燈吊了幾聲嗓子,試了下步法。徐江蓮說,唱戲很苦,你不曉得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你姆媽怎麼捨得讓你來?水上燈想了想說,我沒有姆媽。我一生下來姆媽就死了。徐江蓮怔了一下,然後淚流滿面,說你原來是跟我一樣的苦命人呀,難怪江亭如此上心,當年他也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水上燈說,是萬叔指點我來的。徐江蓮說,萬江亭是我師弟,是他特意約我來教你,還讓我要對你好生照應,教你點絕活。往後你若學出來,要好好孝敬他。水上燈大聲道,是。萬叔是我的家長,將來我定會好好孝敬他。 第二次上課,徐江蓮便教唱了一段《貴妃醉酒》,說是聽聽水上燈的聲音。第三次上課又連唱帶做,教了《摘花戲主》一段,說是試試水上燈身段靈不靈。第四次來,什麼沒教,只問水上燈還記不記得前兩回所學。水上燈便將學過的《貴妃醉酒》唱了一遍,又將《摘花戲主》中「扇風摘花」演示了一道。因為沒有花,水上燈找了兩片樹葉替代。徐江蓮居然沒有看到她什麼時候、從哪里弄來了這兩片樹葉,驀然見她從衣角裡抽出兩片樹葉亮相,不覺有幾分驚喜。 這天下課,徐江蓮便跑去找周元坤,說周班主,這回你又弄進個搖錢樹了。周元坤說,怎麼講?徐江蓮說,我看水上燈這孩子將來定是文武全才花旦。嗓子模樣身段樣樣條件好,小伢也聰明得不行,什麼東西一學就是那麼回事。重要的是自己還能變通。 周元坤昕罷大喜,立即跟黃小合說,那就進尖子班,跟周上尚一樣,每週喝一次肉湯。倒是黃小合說,剛來呀,班主莫寵壞了這女伢。周元坤說,不是我寵她,是她的板眼將來會讓萬人去寵,那時候你我想寵都來不及了。黃小合說,我試著讓她走玫瑰紅的路數。徐江蓮說,那正好。玫瑰紅現正紅在勁頭上。過幾年,她人老珠黃,風頭也減了。水上燈剛好出科,水靈靈的一朵花,立馬就能把玫瑰紅頂下去,成為漢口頭塊牌的花旦應該不難。周元坤大腿一拍,說那就拜託你徐老師悉心調教,把這個女伢盤紅,我給你的聘金保證加番。徐江蓮說,這塊好料,我當然會小心打磨。周元坤說,小合,你安排她多看點大牌的戲,不光是玫瑰紅的。黃小合說,我曉得。 上字科班伙食,一天是早晚兩餐。早餐十二點,晚餐是下午六點。每到十一點過,老師打板子的聲音就會密集起來,責駡聲也一陣一陣的。無論怎麼責駡打罰,學員還是不斷出錯。 水上燈有些不明白。這天晚飯時,水上燈問林上花是什麼緣故。林上花說是餓的。頭天六點吃的飯,晚上出門看戲,清早起床練功,到十一點就頂不住了,人人都餓得提不上氣,全都走板跑凋,老師打罵都沒用。 一旁吃飯的江上月問水上燈,你不餓?水上燈摸了摸腹部,說還好呀。林上花說,太奇怪了,你早上不覺得餓?水上燈認真想了想,說我真的沒感到餓。同桌吃飯的幾個女孩聽到她的回答,都說真是太奇怪了,我們都快餓瘋了。 正說話時,黃小合走過來,站了幾秒,仿佛想著什麼。然後說,水上燈,你到那邊去喝肉湯。水上燈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黃小合說,叫你過去就過去。林上花和江上月瞪大眼睛望著水上燈,面孔上全是驚訝。一個也學花旦叫盧上燕的女孩叫了起來,說黃老師,憑什麼她才來這麼短時間,就可以每個禮拜喝肉湯。黃小合說,憑她學一天的戲你十天也學不下來。江上月說,可是她每天都不覺得餓。黃小合說,那是因為她的心思放在戲上,而不是放在吃上。 屋裡立即鴉雀無聲。 喝過湯後,水上燈回到夥伴中間,發現大家對她的神態都變了。晚間,躺在床上,水上燈悄悄爬到林上花的床邊,低聲問她喝湯是怎麼回事。林上花說,一般學員半個月才能喝一次肉湯,如果班主覺得哪個有前途,便會特殊照顧。水上燈說,為什麼?林上花說,班主說,營養夠,身體才好;身體好,才有體力唱戲;唱好戲,才能賺到錢;賺了錢,才能買肉喝湯。那些戲唱不好的人,給你湯喝有什麼用?事情就這麼簡單。在上字科班,一個禮拜就可喝肉湯的人,也沒幾個。水上燈說,我去喝肉湯,大家是不是不高興?林上花說,有點吧。因為往後班主會拿你當搖錢樹,重點栽培。水上燈說,多喝一碗肉湯,就會成搖錢樹?林上花說,你沒聽到黃小合老師的話嗎?他是不會瞎說的。當初周上尚喝肉湯時,也有人問他憑什麼。黃老師也是這麼回答說,憑他學一天的戲你十天也學不下來。現在周上尚就快出科了,誰都看得出來,他馬上就會成棵搖錢樹。水上燈說,哦?林上花說,周上尚的寡婦媽,已經在外面給周上尚看房子,說是養兒子養到現在,總算養出味道來了。我媽上回來看我,還揪我耳朵,說你怎麼不能像人家周上尚呢?我媽真是白養了我。現在你好了,過三年熬出頭,你爹媽就都有好日子過了。水上燈沒說什麼,回到自己鋪上。 這天夜裡,水上燈突然失眠。為什麼失眠,她不知道。她並沒有想她怎麼會成搖錢樹,也沒有想將來成為搖錢樹她會怎麼樣,甚至連肉湯是什麼滋味都忘了。她腦子裡始終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在晃著。這個女人四下跟人說,養兒子養到現在,總算養出味道來了。然後她在街上到處晃蕩,滿處看房。她從英租界走到法租界,看完洋房看裡份。看著看著,這個女人的面孔忽而是慧如,又忽而是菊媽,再忽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婦人。她走出裡份的時候,競又佝僂著腰,拖著一輛糞車。 水上燈不覺眼淚從眼角流出,濕了枕頭。她想,自己卻是親爹親媽都不要的孩子。 四 不覺春天又至。燕子很快飛回,杜家院宅的屋簷下舊的泥巢已經毀了一半。燕子們便來回地飛著,依著舊巢漸次在旁邊搭出一個新的。自看到燕子銜泥而來後,水上燈每天都要去看看新巢的進展。 這天下午,徐江蓮教唱秦香蓮。教時便說秦香蓮最動人的不是她的唱,而是她的眼神。因為悲傷和痛苦,她的臉上始終是一雙淚眼。眼中含淚,盈眶欲滴,卻又絕不流淌到臉面上。 說罷徐江蓮又舉一反三,使出各種眼法,說是眼法練得好,頂上一半的唱功。媚眼的眼珠睃動,目光斜挑;醉眼的雙眼微閉,眼神無力;驚眼的眉心上挑,雙目睜起;靜眼的眼簾微垂,雙目平視;顫眼的眼眶放大,眼皮不眨;昏眼的無精打采,眼簾下塌;賊眼的眼珠斜視,靈活轉動;呆眼的目光下沉,眼凝不動;偷眼的微揚雙目,半睜眼珠;奸眼的豎眼皺鼻,眉毛倒八;對眼的凝視鼻尖,眼珠靠攏;殺眼的眼珠突出,鼻樑上聳;瞎眼的眼珠上翻,藏珠露白;死眼的眼皮下垂,眼望鼻樑;還有單對眼,一隻眼靠鼻中心,一隻眼在中間活動;雌雄眼,一眼半閉,一眼卻睜大挪動眼珠;留情眼,回眸凝睇,眉眼含情;三角眼,眉角向上緊扯,眼角眯成縫;回思眼,上下轉動,回憶往事。 徐江蓮解說時,不時示範。水上燈一時看得發呆。徐江蓮說,不要以為唱功比眼神更重要。我告訴你,坐在最後一排的觀眾,也許都聽不清你在唱什麼,但你的眼神他卻能感覺得到。而那些會看戲的人,就算你一個字不吐,他也會從你的眼睛裡懂得你在說什麼。 徐江蓮正教著,突然聽到院裡一陣騷動。屋裡學戲的學生,都勾頭張望,發現卻是一大漢急吼慢喊地找黃小合。學生們都認得出,這大漢是余天嘯戲班的管事吳大華。徐江蓮說,想是出了什麼事。說罷讓水上燈先練習,自己奔出屋問情況。 黃小合也聞聲而出。一問方知,的確是出了大事。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