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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林上花低聲對水上燈說,討人嫌,我們走。水上燈說,我不走。然後她放大了聲音,說我怕將來替她拎鞋子的人會是周師兄。周上尚大笑,說讓我替她拎鞋,是我的福氣。拜在她的石榴裙下,讓我碎屍萬段我也甘願。後兩句,周上尚是唱出來的。

  於是大家都笑。笑罷周上尚問,你們說說,我今天唱得如何?石上泉說,就一個字,好!周上尚說,替你們爭了氣沒有?還是石上泉說,當然!我們拍巴掌拍得手抽筋。黃老師的臉都笑開了花。

  其他學員亦附和著說,是呀。真是過癮,把那些先前想起哄的人都聽傻了。周上尚又說,那……跟餘天嘯比呢?江上月說,我後面坐的幾個人都是菊台票友社的,他們說,餘天嘯以往是大船漂大海,船穩哪怕浪頭來。這一回,遇到了小小的周上尚,恐怕要不幾久就會被這個浪頭打翻船。

  周上尚聽罷大笑,連連問,是嗎?他們真的這麼說?你們怎麼看?我這個浪頭是不是遲早要把餘天嘯這個大船打翻?學員們紛然起哄說,那當然。周師兄一出科,餘天嘯的包銀怕是大半都要落在周師兄的荷包裡了。

  周上尚再次發出大笑聲。

  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冒出來。這聲音說,絕對不可能。餘天嘯的船,除非他自己不開,不然永遠都不得被人打翻。

  屋裡立即靜了下來。目光像聚光燈一樣一起投了過去。說這話的人是水上燈。

  周上尚忽地坐了起來,他面帶慍色,說你認為我唱不贏餘天嘯?水上燈說,當然唱不贏。周上尚說,今天唱的已經不輸他了,往後我還唱不贏?水上燈說,你永遠也唱不贏。周上尚說,你這是什麼屁話!你憑什麼這麼說。水上燈說,我憑我的耳朵憑我的眼睛。周上尚說,你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你明天去看一下報紙,我已經紅遍漢口了。水上燈說,那又怎麼樣?就算你紅遍漢口,你今生今世也紅不過餘天嘯。周上尚說,你好大的口氣,我還不信這個邪咧。我要是紅過餘天嘯你又怎麼說?水上燈說,我不怎麼說,你反正紅不過他。

  旁邊有人喊,說賭一把。師兄跟她賭一把。周上尚說,好,我跟你賭一把。你說我紅不過餘天嘯,我說我定能紅過餘天嘯。你敢不敢打賭?水上燈說,這有什麼不敢賭。林上花忙說,水上燈,算了,我們回去睡覺。周上尚說,你說不敢賭也可以,我不跟你新來的小伢計較。水上燈說,我有什麼不敢賭的?我說你紅不過余老闆就是紅不過。周上尚氣得紅臉變白臉,他說,好,那就賭一把。你拿什麼下注?水上燈說,我什麼都沒有,光有一條命。周上尚大驚,說你拿命賭?水上燈說,是呀。周上尚說,如果我贏了,你怎麼辦?水上燈說,你贏了,我的命就是你的,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你殺我罰我讓我當雜役當奴才當狗屎都是你的事。林上花小心翼翼說,那……如果周師兄輸了呢?水上燈一笑,說輸了只要他去跟余老闆說他輸了就行。我又不要他的命。

  一屋學員都聽得發呆。不明白水上燈為什麼要這樣,更不曉得周上尚萬一贏了應該拿水上燈怎麼辦才好。周上尚說,你你你……難怪餘天嘯說你們女人是妲已,是來敗漢劇江山的。餘天嘯最瞧不起唱戲的女人,他從來不跟女人同台。你這樣替他說話,買不到他的好。他還是一樣地瞧不起你!水上燈說,我不要他瞧得起我,我只拿他當神敬就行了。

  班主周元坤和黃小合次日聽說了水上燈與周上尚以命打賭的事,驚了半天沒有說話。最後還是周元坤說,這個姑娘伢,好有狠。將來怕是比周上尚還強。黃小合說,但如果周上尚戲命短,這個伢怕也好不到哪裡去。唱戲的人,要強不是這麼個強法。

  事隔不幾個月,入夏了。餘天嘯應聘來上字科班當客師。一月上兩次課,專授他的拿手戲《興漢圖》。一天,授完課,天突然下大雨。幾個男生拿了把傘給水上燈,說先前沒有下雨,余老闆是空手來的。我們曉得你崇拜他,把這個機會給你,讓你給他送去。他要走了,你得快點。說著便將傘遞給水上燈。水上燈想也沒有想,接過傘就朝外跑。跑時她覺得身後似乎有詭譎的笑聲。

  水上燈跑出去時,正見班主周元坤送餘天嘯出門。水上燈叫著,余老闆!跑到跟前,水上燈喘著氣說,他們要我送……突然她發現餘天嘯的臉色有變。周班主的神情也顯緊張。幾乎同時,她耳邊響起那幾聲詭譎的笑。水上燈一下頓住,驀然憶起背過的班規,其中之一是不准說「傘」字。她心臟一陣緊縮,故作喘氣,連喘了幾口,方說,……要我送布傘給你,是布傘。

  水上燈幾乎同時感到兩個大人一起松了口氣。餘天嘯臉上露出笑意,接過傘,對周元坤和黃小合說,這伢好靈光。布傘好,好,布傘,不散。周班主,這是好兆頭。周元坤忙說,托您的福。這就是那個拿命打賭的伢。餘天嘯臉上頓時顯出天大的驚訝,說哦?就這個小姑娘伢?黃小合說,就是她。莫看她小,心裡有數得很。

  余天嘯望著水上燈,臉上浮出笑。水上燈從那笑中,看到了喜愛和溫暖。這份表情令她熟悉。她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經撞了他一頭,又想起他曾背著她到水房的過程,連他曾經給過她的糖果,時隔數年,甘甜又再次湧來嘴中。

  水滴的心裡十分暖洋洋。餘天嘯說,伢,你這麼小,倒是這樣對我信得足。不容易。往後有事,需要我幫忙,只管說。周元坤忙把水上燈一推,說還不磕頭謝余老闆。水上燈遲疑了一下,還是一骨碌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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