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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水文走到劉金榮跟前,屈下身,扶著劉金榮到木榻前,又安排她躺了下來,然後為她點上煙。方說,姆媽要這樣罵翠姨,我也沒有辦法。可是,姆媽,我要對你說上一句:這世上好多事情,平常人辦不成,可偏有狐狸精能辦成。這個家要撐下去,翠姨就是個幫手。

  劉金榮一口煙還沒吸到肚,聽到水文的話,不由別著臉定住神看她的兒子。看得水文莫名其妙,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劉金榮臉上浮出笑,忽地坐起來說,小子,想不到你比你爸爸厲害。水文松了口氣,笑笑說,姆媽,沒得事了吧?我走了。劉金榮說,從今天起,我就在屋裡享清福了?叫那個賤人替我們水家幹活?給她一口飯吃,連工錢都不用付?水文說,是呀。大局總歸都是姆媽來管,事情就讓翠姨去做。劉金榮大笑,不愧是我的兒,有出息有出息。笑罷又說,好,你忙你的去,叫山子來跟我燒煙。

  劉金榮重新躺下,她很愜意地一口一口地吐煙。她想有子如此,這輩子就有享不完的福。今天這個天,真是舒服。

  水文在雍和廳找到陳一大。陳一大每見水文就渾身不自在,諂笑堆了一臉,笑得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賤。陳一大磕頭磕腦地說,水少爺,難得你有閒心,來看一下我們這點小把戲。水文說,這個閒心我的確沒有。我來是想問一下陳老闆,我托你打聽的事怎麼樣了。我爹在那邊過得不安寧。

  陳一大心知水文見他必定會有這一番詢問,腹中早已打好草稿。陳一大說,水少爺,我正想跟你知會一聲的。不過……陳一大環指了一下現場,又說,這裡不是個說話的地方,要不明天……水文不等他說完,打斷他的話,說明天早晨九點到五福茶園,我請你喝茶。說罷,水文也不等陳一大回答,便揚長而去。

  一直站在旁邊的紅笑人過來,說班主,這個王八蛋小子怎麼能這樣對你?陳一大望著水文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王八蛋小子?看看人家的氣勢!我們這些人,將來想在漢口站住腳跟,撐一片自己的天,靠的就是這種王八蛋。紅笑人說,可是我們跟他有殺父之仇呀。陳一大掉過頭,直視紅笑人說,你小子要記住,跟他有殺父之仇的不是我們,是紅喜人。

  次日一大早,陳一大便去五福茶園。李翠也是這天去到那裡。雖然是姨太太,但水家三叔也沒拿她當貴人使,說是萬事都有開頭,先從觀察客人做起。陳一大到得早,李翠問水家三叔,這位是熟客嗎?水家三叔並不識陳一大,看了下說是生客,上前搭個話,把他變成熟客。李翠亦不知陳一大何許人也,只道是新來茶客,便高興上前打問客人想喝什麼茶。李翠從未有過正經的交際,但她跟戲班泡過多年,在戲上看到跟客人說話要禮貌,於是問話間不覺帶著戲腔,聲音綿軟得令人遐想。陳一大一聽這聲音,骨頭便酥了,心道五福茶園竟有如此風騷。

  水文來時,陳一大竟是沒留意。直到水文坐到陳一大跟前,陳一大才收回落在李翠身上的目光。水文說,怎麼?想打我姨娘的主意?陳一大嚇了一跳,說她是你姨娘?那個叫李翠的女人?水文說,是。我爸爸死的那天她生了個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沒了爹,想要我叫她過來介紹一下?陳一大忙說,不不不。水文說,我爸死了,我三叔代管了茶園幾年,也老了。家裡只我這麼個男人,沒辦法,只好辛苦姨娘來打理這邊。陳一大說,水少爺真會用人。有這麼漂亮的姨娘坐鎮,客人一定多。水文說,借陳班主吉言。往後陳班主多帶點客人來喝茶就是了。陳一大說,那是當然。

  李翠見到水文,走過去,叫了聲大少爺,然後說,原來這位先生是大少爺的客人呀。水文說,翠姨,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陳一大擔心水文說破自己的來歷而致李翠翻臉,忙打斷水文的話,說鄙人姓陳,做點小生意而已。李翠便笑道,哦,陳先生呀。既是少爺的客人,就好說了。少爺讓我在這裡幫忙,歡迎以後陳先生常來。陳一大說,既然翠姨開了口,那是當然的。李翠說,有陳先生的照顧,我們五福茶園的生意定會更火。你們慢聊,我幫三叔去。李翠轉身而去,陳一大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隨她的背影。

  水文一邊只是含笑不言,這笑容帶了點得意,又帶了點輕視。陳一大覺察得到,卻也不敢多說。

  兩人便喝茶。喝了幾杯後,水文方說,我等著陳班主開口哩。陳一大說,這茶喝得真舒服。水文說,這話說給翠姨聽。陳一大說,我當然會說水少爺想聽的話。我有了紅喜人的消息。

  水文臉色立即變了,急問道,他在哪裡?陳一大說,說起來我也算對不起少爺你。前兩年,北伐軍攻打武昌城時,有人見了他在北伐軍裡。說是還混了個一官半職,蠻威風的。托人帶信說想過漢口來看我,我拒絕了。我不想見他,但我也不敢告訴你,怕你真跟他較上勁,反而惹出事來。水文慍怒道,你本該告訴我的,這是我跟他的私事,他有命案在身,跟北伐軍沒關係。陳一大說,我曉得呀。可那個時候,他背後是北伐軍,你碰他不得的。水文說,既是殺人犯,不管在哪個軍,都得伏法。陳一大說,是呀是呀,我也這樣想著。後來武昌城打下了,我專程過江一趟,想把這事做個了斷。我要他對水家對我陳家班都有個交待。可惜,我晚去了一天,他離開了武昌。

  水文直視陳一大,似乎是想參透他的心。陳一大急了,說水少爺不信我的話?我在這裡可以對天起誓,我陳一大若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水文不接他的話,只是冷冷道,他去了哪裡?陳一大說,我問了,還花了不少錢,誰都說不曉得。我覺得這事也有點神神秘秘。好像他們都肯定曉得,可就是不跟我說。莫不是他進了革命黨?

  水文不說話,眼光越發冷了。陳一大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心裡有些發緊,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說這茶好呀,硬是喝了幾道水味道才淡。

  水文也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說是淡了。然後將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杯子碎了,茶葉和水加上碎瓷碴滿桌都是。響聲不僅嚇著了陳一大,遠遠的李翠也驚得發呆。水文叫道,翠姨,你過來。

  李翠走過去,神情緊張,不知道水文摔杯子跟自己有何相干。水文看著走近的李翠,指著陳一大高聲說,這位陳先生,你往後可以叫他陳班主。當年殺死我爹的兇手,就是他的徒弟。你得記住他的樣子。如果你心裡還有我爹在,就找他追查兇手的去向。

  李翠的臉頓時煞白。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陳一大,仿佛想要用目光把他捆綁而起。臉上笑了一半的表情也幾近凝固。陳一大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他放在桌下的兩條腿哆嗦個不停。陳一大並不是一個膽小懦弱者,闖蕩江湖已久,什麼場面都見過,但這一刻他身不由己。陳一大從李翠的眼睛裡看出了深刻的怨恨和憂傷。於是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起來,就仿佛那目光是雙小手,掐緊了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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