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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四章 人生如夢

  一

  雨又下了起來。秋天的漢口,雨水是不多的。但真要下起來,勁道也猛。水家院子裡的楊樹大半葉子都黃了,不時隨雨落幾片在地上。

  每逢有雨,李翠就會覺得一切都懨懨無趣。尤其夜晚,嬰兒的啼哭常常就夾在雨聲中。不知不覺間,李翠便會被自己的哭泣驚醒。然後她就會坐在床上發呆。李翠很想把發生過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但是,那個在她身體裡生長了十個月的孩子,卻總是隨雨而至。聽著雨點啪啪地擊打屋簷上的瓦,又聽著瓦上的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外的地上。這時候李翠忍不住就想,她的女兒現在怎麼樣了呢?她是活著還是死了呢?如果死了,她又是怎麼死呢?如果活著,她在哪裡呢?她現在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個子長多高了?日子過得苦不苦?這一切李翠都不得而知。結果每一個雨天都讓李翠心神不寧,仿佛每一根雨線都揪扯她的神經。

  這天中午,剛吃過飯,劉金榮踱步過來,見李翠說,從今天起,你搬到後院的屋裡去住。李翠吃了一驚。李翠知道,後院只有一個雜物間,狹小而潮濕。李翠說,太太,為什麼?劉金榮說,呵,你有膽,敢問為什麼。其實我根本可以不告訴你為什麼,不過看在你為了貪圖我們水家的富貴連女兒都不要的分上,我可以跟你說個明白。水武長大了,要換一個大房間。李翠說,可是家裡還有房間呀?劉金榮說,留下你是可憐你。但這個家是我來當。水武要換就是這間屋。你今天給我搬走就是了。李翠說,太太,我不去後院,換別的房間行不行?劉金榮說,有句話雖說不好聽,但還是要說給你聽。你既然決定留在水家,這輩子註定你就孤家寡人一個了。男人死了,女兒扔了,你無兒無女,住間大房,又有什麼用?到處空空蕩蕩,日子還難得過。那個地方是小了點,也就足夠你住了。說罷劉金榮掉頭而去。

  整個下午,李翠耳邊都響著劉金榮的聲音。她坐在窗口有意無意地看著外面雨打樹葉。劉金榮吐出來的每一字仿佛連成了一條麻索,死死地將她纏住,纏得她透不過氣。直到天色暗下,李翠方對菊媽說,菊媽,收拾一下吧。

  菊媽說,她姨娘,不能呀,那屋子沒法住的。李翠苦笑一聲,說我知道那屋子住不得人,可是我能忤逆太太的意思嗎?菊媽想了想,心知的確不能。便歎著氣,一邊找出包袱皮包捆衣服,一邊說,早曉得有一天去住那裡,還不如帶著寶寶自己討生活去。用寶寶換來的只是後院那間小雜屋,真是不值得。

  菊媽的話,重重撞擊著李翠的心。李翠想,是呀,我男人死了,女兒扔了,我什麼都沒有,難道我還不該有一間像樣的屋子?我捨棄女兒的代價總不能是這樣的吧?

  嬰兒的啼哭又順著雨聲傳到李翠的耳邊。李翠想,不管怎麼樣,我得讓我女兒值得呀。想罷李翠便起身出門。

  李翠走到水文的房間門口,想進去,突又猶豫。李翠想,水文是劉金榮的兒子,他們兩個如果是商量好的,我去找他還不是自投火坑?這個念頭一起,李翠心裡便有萬千的悲哀湧上心頭。情不自禁,李翠朝後退走。

  水文剛從警署回家。換好衣服,正欲出房門。推門便見到李翠。李翠面帶緊張,神情間滿是慌亂和不安。水文說,翠姨,你有什麼事?李翠欲說又止。她我我我了幾聲,終是沒有說出口。水文說,有什麼話你就直說。我爸不在了,翠姨是我爸的姨太,翠姨的事,我一定是要負責到底的。

  李翠有些驚訝,頓過幾秒,方說,我不想換到後院小房間裡去。水文說,後院小房間?換到那裡去幹什麼?李翠說,太太吩咐的。說是我住的房間要給水武少爺住,讓我去住後院。水文皺起眉頭,仿佛深思片刻,然後說,哦,恐怕是太太弄錯了。你放心回你自己房間住吧。水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哪有姨太太住後院雜屋的?太太那裡,由我去說。李翠驚喜道,真的嗎?水文一派大家氣度地說,你儘管安心過日子。你既是我水家的人,我們水家便會善待你。我們過什麼樣的日子,你就過什麼樣的日子。

  李翠滿臉焦慮一掃而空。李翠想,原來他們母子兩個並沒串通好呀。想罷她臉上露出笑容,聲音也變亮了。李翠說,謝謝大少爺。大少爺,你將來前程一定會發達。水文想到李翠的表情瞬間由愁苦變驚喜,滿臉的不安都消失不見。心想,這就是女人。水文笑起來,說那最好,我發達了全家都有好日子過。

  李翠謝過水文,心情一松,便欲回屋。突然水文叫住她。水文說,翠姨,有個事要跟你說下。我爸死了也有幾年,茶園那邊一直請三叔在幫忙打理。三叔現在也日日見老,說了幾次想回老家享清福,我沒放他走。我想不如你過去幫個忙,行不行?李翠忙說,大少爺這麼說,哪有不行的?反正我在家也是閑著。幾時去呢?水文說,過些天數,幾個戲班都要到我們五福茶園連台演戲,客人多,店裡忙,我看你明天就過去,熟悉下店裡的事情。李翠忙說,好的。水文說,翠姨要是做得來,往後恐怕會要留你來打理茶園,我這邊,警署的事多,而且還得顧一下茶廠和貨棧。不過,老闆還是掛我的名兒。李翠忙說,那是應該的。我是水家的人,我都聽大少爺你的安排。不過,太太那邊……水文說,那就這麼說定了,太太那邊我來講。

  李翠回房的時候,雨還在下。她的心情卻大不一樣。進屋便跟菊媽說,寶寶這回值當了。菊媽不解,大聲問,嗯?

  二

  天漸漸地黑透。仿佛隨光而去,雨也漸漸地小漸漸地停。蟲鳴的聲音很快佔領了夜晚。這時候的漢口不冷不熱,不幹不濕,走到戶外覺得舒服,進到屋裡仍然覺得舒服。逢到這樣舒服的時候,劉金榮便會大聲叫著,還要再舒服一點,然後躺上木榻。於是立即有人過來伺候抽鴉片。

  但在這天這個舒服的夜晚,劉金榮卻煩躁不已,她的叫聲便成了另外的樣子。劉金榮大聲叫道,水文,水文呀,你過來!水文!

  水文白天在警署聽說陳一大的雜耍班又進了樂園的雍和廳,整個下午,父親的慘烈死狀一直浮在他的眼前。他想,兇手至今未能抓到,泉下父親一定不安心。念頭一起,水文心裡便一直鬱鬱不樂。回到家裡,仍然鬱悶。於是他換了衣服,準備去找陳一大打聽紅喜人的消息。人還沒出門,便聽到母親的叫聲。水文從這聲音裡聽到了母親的火氣,忙不迭地過去。沒走到門口,劉金榮的聲音已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劉金榮喊著,水文,你到底過不過來呀?

  水文匆匆跑進,說姆媽,你這是幹什麼呀?我聽到您的叫,跑過來也得花幾分鐘呀。劉金榮說,我問你,你怎麼還讓那個狐狸精住在你爸的房間裡?水文說,姆媽,她是爸爸的姨太太,她不住那裡住哪裡?劉金榮說,我就不准她住在那裡。一個賤人,還想享清福。留她在水家已經對得起她了。她必須得給我滾到後院去。水文說,姆媽,她既是水家的人,水家就得善待她,否則,我怎麼對得起爸爸。劉金榮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爸爸怎麼對得起我?水文說,多少男人有姨太太?這世界上又不是爸爸一個人討了小。姆媽,爸爸也死了幾年,到這時候你又何必跟她過不去呢?劉金榮生氣了,她大聲叫了起來,我是你娘還是她是你娘?水文說,她要當我的娘還沒有資格。姆媽,我勸您還是忍著點,這個家現在是我當家。水武住哪間屋,我會安排的。別以為這個家我撐著不費勁,往後,說不定好多事還得靠翠姨幫忙哩。劉金榮說,就她那個狐狸精?你還指望她來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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