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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水滴見父親跪地求饒,心裡的憤怒更是膨脹。她一邊反抗一邊尖叫著,爸,你起來。你不要磕頭,我跟他們拼了。楊二堂卻繼續哀求道,不可以呀水滴。我們不能打他們。

  不忍見水滴挨打的楊二堂,嘶聲叫了半天,見水滴已經被打得倒在了地上,忙挪動著膝蓋到了水滴旁邊。他撲在水滴的身上,用身子護著她,嘴上說你們要打就打我,她還小。

  揪著水滴的那個少年朝著楊二堂飛起一腳,嘴上叫著,臭下河的,滾開!這一腳正好踢在了楊二堂的臉上。鮮血立即從他鼻子裡流出來。楊二堂下意識一抹,血便沾得滿臉。少年看見楊二堂的臉,突然驚恐地叫起來:血、血、血呀——

  他的叫聲一落,人便暈倒在地。少年的同伴們也都嚇傻,毆打水滴的手幾乎同時停下。幾秒的停頓後,幾個聲音一起發出狂喊,不得了呀!來人呀!水武被下河的打昏啦!

  楊二堂的鼻血順溜從下巴滴了下來,衣襟敞開著,血便從胸口一直流到腰間。水滴很是驚嚇,想要撲過去。楊二堂用手抵擋了她,說水滴別怕,鼻子流血一下子就會好。然後又說,乖,你趕緊回家,這裡的事爸爸來管。水滴說,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水滴未曾來得及說下一句話,大門內猛然就沖出一個男人。男人上前抱起昏倒在地的少年,叫道,少爺,你怎麼啦!旁邊的幾隻手指立即指向了楊二堂和水滴。所有的聲音都在說,他們打的。是這個臭下河的。

  男人臉上立即露出凶光。他大聲說,下河的,你活得不耐煩了?我家少爺也敢打?說著放下少年,沖到楊二堂的面前,揚手便是一拳。楊二堂本來就一直跪在地上,未及站起。這一拳又讓他轟然倒地。趴倒在地的楊二堂,囁嚅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水滴急了,沖到那男人面前,指著父親臉上的血,大聲說,我爸爸沒有打他,是他把我爸的鼻子踢出了血。你看,你看我爸的臉。你再看他身上,有沒有傷?

  那男人看了一下他家少爺,又看了看楊二堂,似乎覺得水滴並未撒謊,便惡狠狠地說,以後不准惹我家二少爺,他看到血就會暈倒。你們再招惹他,我會對你們不客氣!滾!快點滾!

  富人家黑漆的大門轟然關上。楊二堂卻依然趴倒在地。水滴扶起他,替他撣去身上的灰塵,仰頭望著他的臉。此時的鼻血已經止住,未曾抹淨的血痕,幹在臉上和身上,深一道,淺一道。水滴很難過,她很想哭,但卻忍下了。回家的路上,她像來時一樣跟在父親身後,但她卻沮喪地低著頭,一語不發。水滴沒有了往日的快樂。這個在她心裡一直強大無比的父親,卻從此消失不見。

  水滴的心裡第一次有了痛苦。而且這痛苦一來便如此強烈。與之伴隨而來的,是她人生第一次仇恨,這仇恨也是如此強烈。

  母親慧如見他們父女兩人這般模樣回家,嚇了一跳。問清緣由後,便非常生氣。她大聲吼著楊二堂,說有你在,水滴怎麼還被打成這樣?楊二堂一臉愧疚,低聲說,我求他們了,他們不聽。慧如說,你除了求人,還能做什麼?小孩跟著你這樣的爸爸,苦都要比別人多吃一堆。水滴不願意母親這樣罵父親。便說,姆媽,我不覺得吃苦。我跟爸爸在一起蠻開心。慧如氣得連連跺腳,然後說,兩個賤人!

  這天晚上,水滴已經躺在了床上。白天的事卻一直糾結在心。她想為什麼我的父親可以這樣任人欺負呢?為什麼爸爸不肯還手,寧可跪下來哀求呢?為什麼他們可以打我,我們不可以打他們?楊二堂睡前過來替她掖被子。水滴一骨碌提出自己所有問題。

  楊二堂回答不出,吭吭巴巴半天才說,我們是窮人呀。水滴說,為什麼窮人就要挨打?楊二堂說,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水滴說,為什麼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楊二堂更是回答不了,長歎了一口氣,方說,都怪爸爸沒本事。水滴想,或許正是這樣。水滴想罷又問,富人怕血嗎?那個小孩,又沒有挨打,怎麼自己就倒地了?楊二堂說,他也可憐。有一回,哦,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他爸爸帶他去堤街看熱鬧,不小心被一個雜耍小丑的鐵矛頭給紮死了。他爸爸身上的血濺了他一身,後來聽說他見血就昏倒,腦袋也有點問題,往後你千萬不要惹他。水滴有點吃驚,似乎還有點竊喜,說難怪他這麼壞,因為他連爸爸都沒有。

  水滴對有錢人的仇恨雖是從這天開始。而同時,水滴對有錢人的嚮往也是從這天開始。這讓水滴成為一個奇怪的人。一方面,她痛恨他們;另一方面,她卻又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種痛恨和嚮往都成為水滴的力量。她不再想當窮人,而且瞬間就對下河沒有了興趣。

  打架的第二天晚上,楊二堂遠房表姐菊媽來看他們。在水滴眼裡,她似乎是父親唯一的親戚。水滴只知她在一個大戶人家幫傭。每次她來,都會帶一些吃的,幾乎從未空手來過。仿佛她來的目的就是給水滴一家送食物。水滴甚至喝過從大戶人家帶來的奶粉,有一回還吃過一個鮮肉的包子。尤其年節前後,她還會帶一兩件漂亮衣服。楊二堂總是說,菊姐,你來坐坐就好,不用拿東西。

  菊媽便說,我是來看水滴的。吃的東西是給水滴的,穿的衣服也是給水滴的。我跟水滴這伢兒有緣分。菊媽經常會笑眯眯地說出這些話。每一次她說這個,後面還會跟上一句:是吧,水滴?水滴每次都立即大聲回答說,是!我跟菊媽有緣。

  菊媽手上照例拎了一紙袋小餅。她看了下水滴身上的傷,長籲短歎半天,方說一個女伢成天跟著下河也不是個事。不如讓她上學好了。識幾個字,將來嫁個好人家也容易點。慧如說,上學有什麼用?哪個好人家會要下河人家裡的女伢?

  水滴一邊聽得真切,她心裡立即浮起那些背書包的學生在街巷小路上行走奔跑的樣子。她急不可耐地大聲說,姆媽,我想去上學!

  但慧如的臉色卻十分冷淡。菊媽說,慧如,要說這伢不是一般的伢。慧如狐疑地望著菊媽,說她怎麼就不一般了?菊媽怔了下,忙說,我是說她蠻聰明。將來能學出名堂來,到那時,你跟二堂也算有個依靠。慧如說,窮人家的女伢就是學出來,又有什麼用?再說,屋裡哪有錢讓她上學。

  菊媽望著水滴。水滴一副失望的神色,因為她知道,家裡恐怕是真拿不出錢來供她上學。

  菊媽凝視著水滴。那目光令水滴覺得像是夏天的夜晚河邊飛著的螢火蟲,她渴望得到它們,卻又不知如何將之捕捉在手。菊媽突然說,讓她去吧,我來貼她的學費。

  楊二堂大驚,說菊姐,這怎麼可以?菊媽說,我一個孤老,做了這些年,手上錢不多,但也有點。我留錢怕也沒得用。說完,她又笑笑地望著水滴,說水滴,將來你要出息了,得孝敬一把菊媽喲。水滴用她最響亮的聲音回答說,菊媽,我學了本事,保險孝敬你,我養你的老。菊媽立即笑得滿臉開花似的。

  這一年,水滴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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