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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二

  漢口有好幾所洋學堂。學生伢都穿著制服上學。水滴以前跟著父親下河時,經常看到他們從裡份裡來來去去,一個個神氣得讓人流口水。但這樣的學堂水滴上不起。

  楊二堂把水滴送到小河邊馬駝背那裡。這是馬駝背辦的私塾,收有十幾個小孩,因學費便宜,所以去的都是窮人的孩子。馬駝背是四川人,說著一口四川話。學生跟著他背書,也都用四川話。水滴只去了一個多月,便能用流利的四川話答白。有時在家讀書,慧如過來問話,水滴不小心順口就會冒幾句川話作答。這時候的慧如便會劈頭蓋腦一頓罵,說你本事還沒學到,歪腔邪調倒是一下子學熟了。

  水滴從很小開始,就知道母親是不能惹的。如果惹煩了她,便會遭到猛烈的責駡甚至毒打。很久以來,水滴都不明白,她是母親唯一的女兒,為什麼卻得不到她的一點疼愛。水滴的印象中,她從來沒有被人抱過。父親楊二堂因為覺得自己身上臭,不肯抱她,帶她玩耍,也只是背著她。而母親卻也從來沒有伸出手來,將她摟入懷中。水滴很盼望母親能摟抱著她,輕言細語地說點什麼,自己也可像鄰家女孩一樣跟媽媽撒撒嬌。但是,水滴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為這事水滴問楊二堂,說姆媽是不是不喜歡我?楊二堂說,莫亂想,她是管得嚴,怕你學壞。水滴想,也可能是吧。

  上學的日子最是無憂無慮。水滴不愁她的學習。她認字快,馬駝背誇她;她寫字正,馬駝背也誇她;她會背書,馬駝背更是讚不絕口。馬駝背說,水滴,你虧得來我這裡念書了,不然,你就可惜了。你這麼聰明。水滴回去說與楊二堂聽。楊二堂大聲說,我家水滴就是跟別家小孩子不一樣!

  冬天來了,春節即臨。這一年的漢口讓人緊張。走在街上,忽忽就會跑過一隊軍警,哨聲吹得緊急,鑽進巷子就抓人。隔不幾天四下便有傳言,說什麼什麼人是亂黨,殺無赦了。春節前夕,街上貼出告示,為防止亂黨鬧事,過年期間不得放鞭等等。漢口人春節放炮仗已成習慣,非但只為喜慶,也是驅瘟去邪。三十初一不放炮仗,來年有災又如何是好?街頭裡巷的百姓紛紛悄聲罵人,卻是不敢不從。

  漢口於是很寂靜。寂靜得讓人惴惴不安。華界一家小老闆,初一開門迎春,實在忍不住,扯了一掛鞭就炸。鄰家聞之,趕緊開門賀年。兩個人正作揖,軍警就到了。小老闆當天便被斬首,鄰家也蹲了大獄。落地的腦袋和無底的牢獄嚇著了所有人。漢口便更加寂靜。

  這天夜晚,馬駝背摸著黑來到水滴家。抖著手,將水滴的學費退還給楊二堂,說是明天一早要搭船進川。慧如忙問緣故,方知被殺的小老闆是馬駝背的表兄。馬駝背雙淚長流,說他表兄本想來漢口發財,不料卻丟失小命。早知如此,不如在家種田。就是窮死餓死,起碼能落個全屍。說得楊二堂和慧如都唏噓不已。

  水滴的學業,隨著馬駝背的離開而中止。一年半時間,就是水滴全部的學歷。水滴重新回到家裡,但她不再跟著楊二堂下河。水滴對做這樣的事有了羞恥感。慧如便讓她在家裡承擔起所有的家務活兒。

  有一天,楊二堂痾肚子,一夜爬起來好幾次,走路有點踉蹌。但是,幾條巷子還都指望著他去下河,他若不去,就會失掉飯碗。慧如說,水滴,今天你去幫爸爸推一下車。水滴有點不情願,但見楊二堂臉色蠟黃,便說,好吧。爸爸,你光拉車就行,圍桶由我來倒。

  於是,水滴再一次跟著父親去下河。

  沿著熟悉的街巷,水滴和楊二堂一路走來。穿越一條小街,行至街口,被人攔下。說是水家大少爺辦喜事,這條路下河的人不准走。於是水滴和楊二堂只能繞道。

  水家的門口張燈結綵,隔著街,都能聽到響亮的敲鑼打鼓。水滴恨這家人,但又對辦喜事十分好奇。水滴說,辦喜事就必得這樣熱鬧嗎?楊二堂說,是呀,這是人生最大的事。水滴說,是不是還會演戲?楊二堂說,恐怕會演的吧。你想看熱鬧不?水滴猶豫著,沒有回答。楊二堂慈愛地笑了笑,說想看就去看好了。遠遠看一下,莫別跟人扯皮啊。水滴高興起來,說知道了。我等下直接去小河找爸爸。

  水滴跑到水家大門附近,倚著牆角,看賓客們來來往往。那些身穿綢緞,腳蹬皮鞋的人們,滿面紅光,作揖行禮,哈哈聲打得震天響。女人們的鞋跟在石板路上發出滴滴篤篤的聲音,甩動的裙擺,把一條街變得五顏六色。

  水滴心裡好是羡慕,卻也嫉妒,甚至懷有幾分恨意。突然間,她看到了上次跟她打架的水家二少爺水武。水武著一套白色的學生禮服,傻乎乎地露一臉笑容,很神氣地給一些圍觀的小孩分發喜糖。水滴想,哼,有什麼好神氣的,你連爸爸都沒有,你連血都害怕。想到此,一個念頭倏然從水滴腦海一劃而過。像是一道閃電,瞬間激發起水滴的興奮。

  水滴跑到隔街的小飯館,那裡每天要殺雞宰鴨。水滴尋了一隻破碗,過去討雞血。水滴說店家老闆,爸爸有點不舒服,要一點雞血配藥方。店家都認識下河人楊二堂,知道水滴是他的女兒,二話沒說,便將雞血倒進破碗裡。

  水滴端著這只破碗,回到水家附近的小巷。巷口有一個乞討的傻兒,叫土娃。他天天都坐在那裡等人給吃。楊二堂下河時經常還會從家裡帶一塊面餅送給他。水滴走到他跟前,說土娃,你想不想吃糖?土娃說,想呀。水滴說,你把這個碗遞給那個白衣服的哥哥,他就會給你糖吃。土娃高興起來,接過水滴手上的碗,立即跑向水家大門。水滴不敢露面,只躲在巷口的牆角看熱鬧。心裡的小鼓打得比水家門口的鑼鼓還要激烈。

  土娃跑到水武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將碗塞給他。水武莫名其妙接過碗,驀然大叫一聲,當即倒地。雞血灑了他一身,而在他撒手之間,糖果也落了一地。土娃開心地叫著,有糖果吃了,有糖果吃了!然後便趴在地上,一頓亂抓。

  水家大門口的歡天喜地突變成驚呼大叫。水滴開心得要命,她放聲大笑,笑得蹲在了地上。一個路人從那裡過,說這女伢怎麼成了個瘋子呀!

  水滴第一次知道,為自己報仇,讓你討厭的人痛苦,原來是件這麼快樂的事。

  水滴一路小跑到河邊,楊二堂正彎著腰站在河邊涮圍桶。水滴走過去大聲說,爸,你歇一歇,我來替你涮!說罷她搶過楊二堂手上的圍桶,對著河水,嘩啦啦地一通猛涮。水滴的動作幅度很大,渾身散發著開心。楊二堂說,水滴,你像是蠻開心呀。水滴說,爸爸,我當然開心,我今天特別開心!楊二堂的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其實他不明白,水滴的開心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這天傍晚,慧如回來得早。楊二堂將飯菜端上桌,水滴便忙著盛飯。突然一夥人闖進家裡。他們中的一人幾乎把土娃拎在手上。這個人水滴認識,他曾在水家門口打過楊二堂一拳,叫山子。水滴心知,要出事了。水滴情不自禁地看了下楊二堂。楊二堂竟是傻了一般,呆呆地望著他們,嘴巴嚅動半天,卻沒吐出一個字。

  慧如說,你們這是做什麼?山子對土娃厲聲說,看清楚了,是不是她?說著一指水滴。土娃看了水滴一眼,仿佛心虧地低下頭,說是這個妹妹。她說白衣服少爺給糖吃。水滴生氣了,對著土娃叫道,你這個臭傻子,我討厭你。

  楊二堂終於把他嘴裡囁嚅了半天的話說出了口。楊二堂說,出、出、出了什麼事?山子垮著面孔說,你最好跟我到水家走一趟。慧如說,憑什麼要跟你走?出了什麼事,你就不能說清楚?山子冷笑一聲,說你回頭問一下你家姑娘。說完他對楊二堂吼道,走!一個臭下河的人家,竟敢一次又一次欺負我們家少爺。你以為水家是面做的?你以為你下河人家的腦袋是鐵打的?

  楊二堂望瞭望水滴,似乎想問,但到底沒問。他惶惶惑惑又畏畏縮縮地跟著那個山子出了門。慧如呆望著這一群人離開,轉身怒目對水滴,說你又在外面惹什麼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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