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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三章 下河

  一

  天濛濛亮,楊二堂拉著板車出門。漢口的夏天,一早上起來,風便不涼。稍一動彈,背上的汗就滲濕了衣衫。楊二堂一出門便將衣襟敞得大開。街上靜靜的,只偶然有門吱呀地開關。這多半是出門買早點的下人或是外出打雜的夥計。楊二堂聽熟了這些聲音,他知道哪一聲門響屬￿哪一家。

  楊二堂走進巷子,用他悠長的嗓音喊叫一聲:下河咧——

  仿佛雄雞叫早,巷子裡立即開始騷動。各家的門板都稀裡嘩啦地響起,空寂的裡份裡漸次有人走動,家家門口都放出一隻圍桶⑤。楊二堂順著一家家的大門且停且走。他的板車上有一個大糞桶。楊二堂先將圍桶中的糞便一一倒入糞桶,又將圍桶整齊地碼在板車上,然後拖著板車往小河邊去。

  水滴最初的記憶似乎就停在這裡。

  水滴不記得自己幾歲就跟著父親一起下河,她只記得跟在父親板車後面跑跑停停,感覺像一隻蝴蝶在飛舞。漢口街巷的早晨,在水滴心裡,全都是父親楊二堂的。

  密集的漢口,有許多裡份⑥。裡份人家,均無廁所。公用廁所亦寥寥無幾。圍桶便常是一家老小的排泄處。下河人的事情說來也簡單,便是替人倒過圍桶再替人將圍桶涮淨就是了。楊二堂做這事業已許多年。他每天清早和黃昏共跑兩趟,以此為生。

  楊二堂拖著滿車的圍桶徑直到小河。小河其實就是漢江,水也不小。只不過跟近旁的長江比,它小了點,漢口人因之而叫它小河。在那裡,每天都有郊外的農民等著楊二堂。農民們將車上的大糞桶拖走,再放下一個空糞桶,讓楊二堂用於次日下河。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農民更換糞桶時,楊二堂便踏在小河邊的石臺上,一隻一隻地將圍桶涮洗乾淨。

  水滴最喜歡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親楊二堂在小河邊涮圍桶。竹刷在馬桶裡發出嘩嘩嘩的聲音。她的父親抓著圍桶邊沿,迎著水流晃蕩。河水很急,浪頭直抵桶底,一隻圍桶轉眼就被激流沖得乾乾淨淨。楊二堂將洗淨的圍桶,端到岸邊寬敞地帶。洗一隻,放一隻。不多久,一大排圍桶便整齊地碼起來。這時候,陽光會照在圍桶上。富人家的描金圍桶在光照下熠熠發亮。水滴長大後,第一次學會用壯觀這個詞時,腦子裡浮出的便是排成一長溜、散發著太陽光的圍桶。有一回,水滴甚至對楊二堂說,長大了我也要下河。楊二堂聽得滿臉堆笑,未置可否。倒是她的母親,反手就給了水滴一個巴掌。母親說:「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母親的聲音裡,有憤怒,也有悲哀。

  水滴的母親叫慧如。她一直對下河這件事深以為恥。當然她也一直覺得嫁給一個下河的男人是自己的不幸,她一生都為此深懷哀怨。這個婚姻是外婆做的主。因她的父親老早就棄家外出,四處浪蕩,母親傷心過度,一病而逝。鄰居楊二堂是個孤兒,他常去照料這對相依為命的祖孫。慧如的外婆擔心她的外孫女與自己女兒命運相同,於是強行將慧如嫁給楊二堂。外婆說,只有這樣的老實人,你才守得住。但慧如卻一點也不想守。她不是一個樂於安分地守在家中照顧家小的人,她身上到底流著跟她父親一樣的血。在這個婚姻中,她從來沒有快樂過。一個不快樂的人,每天在家必做的事就是斥責丈夫教訓女兒。生活中每一件事她都不會滿意。但楊二堂卻很包容她。任她怎麼吵鬧甚至羞辱,他總是不做聲,甚至也不生氣。水滴有一回忍不住問她的父親,說為什麼你要這樣忍受姆媽?楊二堂說,我沒有忍。嫁給我這樣沒用的男人,你媽有氣是對的。

  楊二堂就是這樣看待自己。他深知自己窩囊,但他卻沒有能力來改變這個窩囊。於是他就更加窩囊。水滴先前對母親很有想法,覺得她對父親太凶。但有一天,水滴突然有了像母親一樣的悲哀。

  漢口的夏日黃昏,熱悶起來也真是天譴人怨。楊二堂一趟沒拉完,衣衫就已經濕透。水滴沒幹活,只是跟著走,頭上亦是汗水淋淋。這樣的日子很多,他們業已習慣。糞車在青石板的巷路嘎嘎嘰嘰地響,為了不讓有一滴糞水落在地上,楊二堂拉車的雙臂上下都得繃得緊緊,以讓車輪踏實平緩。

  像往常一樣,楊二堂揚嗓叫道:「下河咧——」水滴隨著他的尾音,接著喊叫:「下河咧——」水滴的聲音脆亮而尖細。楊二堂每回都要笑眯眯地說,嗯,還是我們水滴的聲音好聽。

  經過一家大戶人家的門口,幾個十來歲少年正在門前玩耍。黑漆的大門,襯在他們淺色衣衫的背後,像一幅活動的畫。

  楊二堂的車每天都從這大門前經過,水滴早看熟了這樣的場景。水滴無意去想這黑色大門後是些什麼,她唯一知道的是:這是有錢的人家,錢多得用不完。但有錢和無錢的家庭,有什麼不同,水滴卻從未想過。

  楊二堂見門口有人,習慣性低下頭,貼著牆邊,急速地拉車行走,仿佛是想要快點離開。水滴卻並不曾意識到父親的舉動,她繼續學著父親聲氣叫道:「下河咧——」

  玩耍的少年突然一起大笑,笑完學著水滴尖細的聲音叫「下河咧——」水滴對楊二堂說,爸,他們學我。楊二堂說,莫做聲,趕緊走。

  但是一個男孩卻在他們身後叫唱了起來:「一個伢的爹,拉糞車,拉到巷子口,解小溲——」

  水滴又說,爸,他們罵我。楊二堂仍然說,走快點,莫做聲。

  楊二堂的話音還沒有落下。一塊石頭扔進了糞桶。糞桶裡的屎尿一下就濺在楊二堂的身上和水滴的頭上。水滴尖聲叫起來,爸——!然後停住了腳步。

  楊二堂趕緊將糞車停到一邊。走到水滴身邊,忙不迭用肩頭的毛巾替水滴拭擦落在頭髮上的污穢。一邊擦一邊說,不要緊不要緊的,回去一洗就乾淨了。水滴說,爸,他們欺負人!楊二堂說,不氣不氣,我們水滴不氣。回家就好了,過兩天就會忘掉。

  水滴沒做聲,她正在想,過兩天就能忘掉嗎?那幾個少年仿佛猜中她的心思,特意要加強她的記憶似的,再次挑釁起來。他們一齊朝糞桶裡扔石頭,邊扔還邊唱:臭伢臭伢滾你媽的蛋,莫在我屋裡門前轉。

  糞桶裡的屎尿再一次濺了楊二堂和水滴一身。有一塊石頭沒扔准,砸在了楊二堂的肩上。

  水滴忍無可忍,突然她就掙脫楊二堂的手,沖到那個最初罵人的少年面前。一句話沒說,撲過去就廝打。水滴發瘋地用腳踢,甚至意欲用嘴咬。

  少年原本就比水滴高大。他伸出雙手,揪住水滴的兩隻手臂,大笑著,對幾個同伴喊:你們過來打呀,我嫌她太臭了。他的同伴個個亢奮起來,一下子圍住了水滴,水滴立即陷入無數的拳打腳踢之中。

  楊二堂嚇著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拉扯,可他長年下河,養成的規矩是不靠近外人。但他又不忍女兒如此被打,他只得哀哀地叫著,聲音像曠野裡的孤狼一樣淒厲:不能打呀!不能打呀!我給你們磕頭呀。

  喊完他竟然就真的跪在了旁邊,揪著水滴手臂的少年大聲說,你磕頭有屁用。踢死她!她竟敢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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