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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葉桑想要回去了。不管她將要面對什麼,她想總歸遲早要面對的。無論如何,她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並且她也需要正常的生活。早上起床的時候,二妹已經把窗簾拉開了。二妹對著陽光照看著一片樹葉。陽光很亮,樹葉的經脈清晰無比。葉桑坐在床上也能看得非常清楚。葉桑說:「二妹,你從葉片上看到了什麼呢?」二妹回過頭用一種肯定的語氣回答說:「暗示。」

  飯桌上,葉桑請小妹代她買一張船票時,小妹說:「今天我要陪一個旅遊團到荊州去。明天就回來。你能等我回來再走嗎?船票包在我身上。」-----葉桑凝望小妹片刻,說:「好吧。」葉桑想起寧克十分用情的目光,她好象聽到一個聲音說:這僅有的一天一定會生出一個故事。

  下午的時候,寧克來了。寧克手上拿著兩張粉色的票。寧克顯得懊惱地說:「她要到荊州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呢?我好不容易買到這兩音樂會的票。」

  媽媽說:「算了,就一場音樂會嘛。成了家以後機會多著哩。」

  寧克歎口氣,以無奈的口氣說:「也是。浪費就浪費吧。不過120塊錢。」

  媽媽說:「多少?」

  寧克說:「120塊呀。60塊錢一張票哩。」

  媽媽很無知,並不知道現在音樂會入場券漲價幅度遠甚於雞蛋豬肉。媽媽有些急了,說:「這麼貴,浪費了怎麼好?」

  爸爸說:「這樣吧。葉桑回家這些天,也沒怎麼玩玩,不如叫甯克陪大姐去聽聽音樂。葉桑,你說呢?」

  葉桑說:「我沒什麼興趣。爸,叫甯克陪你去吧。」她說這話時,瞥了寧克一眼。寧克一臉慍色地瞪她一眼。

  寧克說:「要不教授和師母一起去?」

  媽媽臉色淡然地說:「我們老夫老妻的還趕這個時髦幹什麼?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還是葉桑去。免得甯克浪費了錢。葉桑,你也該出去放鬆放鬆了。」

  葉桑伸伸懶腰,說:「好吧,既然大家都推舉我,我也就捨命陪君子了。」

  寧克笑道:「大姐可真幽默。我還能半道操把刀把大姐殺了不成?」爸爸媽媽也都笑起來了。

  寧克留在家裡吃了晚飯。葉桑原想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一下。在南京她同邢志偉一起聽音樂會時,她總是要將自己修飾得光彩照人才肯出門。但這次,她想了想,只在日常穿的裙子外隨意披了件黑色的外套。卻是十分精心地換了一套很是精緻也很是性感的內衣。葉桑跟著寧克後面出門時想,我如此這般,莫不是留一份心想要被寧克勾引?

  從珞珈山到歌舞劇院路途漫長。其間要過長江和漢水。甯克一上大路便揚手攔了的士。葉桑說:「你還挺氣派嘛。」

  寧克說:「那要看是跟誰一起、去幹什麼。」

  甯克為葉桑拉開門,又伸手擋在車門頂上,唯恐葉桑碰了頭。葉桑的心態倏然間改變。她從容地靠在軟軟的車座裡,雍容華貴地望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都市景致。寧克從另一邊讓上的車。他坐下片刻後便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放在葉桑的手背上。葉桑沒有動。只心說故事開始了?一會兒,寧克便又用自己的手將葉桑的手握住。葉桑感到她的手心出汗了。心裡生出些渴望,同時也生出些拒絕。

  葉桑說:「你一定聽說過『得寸進尺』這個詞吧?」

  寧克沒作聲,只是把手拿開了。葉桑說:「這就對了。」葉桑說這些話時,向外觀望風景姿式一直沒變。她記起當年寧克的害羞,她想寧克難道現在還會臉紅?如此想過,竟為那只拿開的手感到幾分失望。

  音樂會沒有任何特色。歌手們漫不經心地唱著。上半場下來至少有三個人是放的錄音。音調升得很高了,一個身穿通紅如一盞燈籠衣裙的女演員卻還能悠雅地忸怩作態,腹部動也不動,仿佛沒有出氣。觀眾席上很平靜。大家看得目不轉睛。待她下臺時竟也有雷鳴式的掌聲。紅燈籠笑盈盈地謝幕再三。葉桑看到她笑容裡充滿了狡黠和得意。

  寧克低語道:「來這裡聽音樂的人都不是愛音樂的人,而是愛聽音樂這種形式。在這種形式中享受一種風雅。為自己多一點談資。」

  葉桑說:「這裡面有你嗎?」

  寧克笑了,說:「當然。只不過我心裡保持著一份清醒。因為我知道最糟蹋音樂的正是這些人。他們的能量能使糟粕成為精華。而讓精華被歷史的塵埃埋沒。」

  葉桑冷冷一笑,說:「還有一種人更可惡。那是一種糟蹋語言的人。他們不能說正常的人話。老是掛著一嘴的文化給人看。」

  寧克笑道:「你罵人倒來得快。只不過你要我說正常的人話,誰知道我說了你愛不愛聽呢?比方……」。寧克頓住了。只一會兒他又說:「我還是一嘴文化的好。葉桑,我們能不能到大自然中的花前月下散散步?免得讓這裡的音樂糟蹋我們?」葉桑禁不住「噗刺」一笑,便起了身。

  一出劇院的大門,寧克便一把摟住了葉桑的腰。葉桑微微掙了掙,沒有掙脫。便倚到了他身上。

  接吻是從出租車上開始的。象去時一樣,寧克先照顧著葉桑進了車裡。然後寧克再由另一邊的門上去。甯克一上車便把葉桑抱坐在了自己身上。空間太小了,葉桑坐得很不舒服。但她忍住了。她想要知道故事的發展。寧克把手臂墊放的葉桑的頸下。寧克的姿式也很不舒服。但他的激動已使他對這樣的不舒服忽略不計。他用手輕輕地撩開葉桑的頭髮。心裡發出一陣陣的驚歎。他想這是一個多麼奇異的女人呀。她是那麼地與眾不同。想到此他便把嘴唇放在了葉桑的唇上。葉桑一直閉著眼睛。她不想看到寧克的面孔。如果看了,葉桑想,那一定會干擾她的情緒。甯克的嘴唇放上去時,她只感到自己的唇仿佛被燙了一下,原本就在自燃的她便有如被加了一把乾柴,一下子就有明火燃了起來。瞬間火焰熊熊。

  葉桑在恍惚中知道下了車,也在恍惚中知道進入了一個房間。有一隻手臂始終環繞著她。她在手臂中旋轉。於旋轉中她看到了小時候經常玩的一個叫蓮花寶座的玩具。蓮花一旋轉,花瓣便一片片地張開,開至鼎盛。花心處便露出一個寶座。寶座上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個空空的座位。她呻吟著想,這本不應該是空的呵。它為什麼竟是空的呢?如果空著,打開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打開來難道就是讓人看一個空座嗎?或是想要告訴人們盛極而後便是空?葉桑在思緒中波浪起伏。隨思緒風起雲湧。生命的力量在思緒過程中蓬勃而奔放。所有的骨節都嘎嘎地作響。所有的經脈都繃緊如弓。所有的器官都在尋找自己最恰當的表達方式。空氣膨脹的聲音由輕微的噝噝噝聲轉瞬變成雷霆呼嘯而過。有如風暴席捲走葉桑慣見的人間風景。令她來到一個全新的場地。那地方晶瑩剔透,芬芳撲鼻,飄渺如仙境。她相信她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地方。她驚愕得幾乎喊出聲來。

  她於是張開嘴,不料卻有一股強烈的熱氣呵進她的嘴裡。當她真切地聽到第一聲喘息時,她眼前便只剩得一片黑暗。一道閃電倏然劃過她的腦海:生命難道只有一個活著這一個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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