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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說:「我告訴你不是想要你對我有什麼樣的理解和原涼,而是想請你幫我分但我多年來的痛苦。我已經深覺自己不勝其重了。我之所以挑選了這樣一個時候,那是因為我知道,只有一個正在痛苦中的人才有可能幫別人分擔痛苦。」

  葉桑說:「您以為我在痛苦嗎?如果您這樣認為,您就錯了。」

  爸爸說:「葉桑,我知道你自小就敏感自尊,可在爸爸面前不必掩飾自己。畢竟我是你爸爸呀。」

  葉桑便冷冷地笑了,說:「我又何必作這種愚蠢的掩飾?我只是想一個人清理自己罷了。」

  爸爸說:「清理?」

  葉桑說:「是的,不過是清理自己身上的濁氣而已。」

  爸爸便長歎了一口氣,說:「你這孩子,叫我怎麼說你呢?你還是聽聽我說吧。」

  爸爸不在意葉桑的聽和不聽,而是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或許爸爸的傾訴感太強烈,也或許他只想要有人與他分享往事。儘管耳邊不時有風一樣刮過去的汽車及沒有間歇的噪音。但葉桑還是都聽了進去。爸爸的故事便同噪音揉在了一起。

  爸爸說他年輕的時候,第一個愛上的女人也是他終此一生僅愛的一個女人就是姨媽。他們兩人感情很好,好得準備大學一畢業就領結婚證。他們甚至偷嘗了禁果,那種歡悅和快樂使爸爸至今難以忘懷。這在當時的確是冒天下大不違的事。姨媽一家住在江邊不遠一幢老式紅房子裡。那是姨媽的祖屋。房子很陳舊了,但有六間之多。姨媽和她的父母以及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同住在那裡。姨媽的姐姐在四川上大學。所以姨媽和她姐姐共有的房間經常只是姨媽一個人住。也正因為此,為姨媽和爸爸提供的幽會的好地方。為了防範姨媽父母的目光,爸爸常常在半夜裡爬窗而去,與姨媽共度良宵。及至黎明前,再越窗而返。為此而吃過許多苦頭,卻也樂此不疲。但是有一天是爸爸同姨媽約會的日子,姨媽的姐姐因失戀緣故精神受到刺激從四川休學回到家裡。而恰恰那天姨媽又因在她的系裡為畢業典禮排練節目,未曾回家。姨媽陰差陽錯未曾通知他。在很晚的時候,他一如往昔地進了那個令他亢奮的房間。他甚至來不及同他的情人多說什麼。他只覺得這天的姨媽渾身顫慄,激情萬丈,他只是想他們相愛太深,分別三天如隔三年,如此算他們就是分別得太久了。這麼想過後,爸爸心裡也湧起萬丈的激情。直到一切平靜之後,爸爸聽到一個聲音淡然地問「你是誰」時,才大驚大駭得幾欲撞牆。姨媽受到的傷害可想而知。爸爸用一種苦澀不過的語氣說:「她差點哭斷了氣。」

  而最不能容忍的則是姨媽的父母。他們幾乎想要將爸爸扭送到公安局。是姨媽哀哀相求,也是念及自己女兒的名聲,姨媽父母才忍下這口氣。費了許多的唇舌,姨媽終於表示原涼爸爸,而姨媽的姐姐也表示放棄爸爸。因為經那一夜激情後,她差點因失戀而幾欲崩潰的精神病態竟得到了抑制。卻就是在爸爸以為風暴已經過去的時候,姨媽的姐姐被查懷孕。於是爸爸便只有了一種選擇:和姨媽的姐姐結婚。爸爸說:「那就是你的媽媽。」

  在爸爸面色慘然地講述這些往事時,葉桑竟幾次忍不住要笑。她想爸爸你可真蠢哪。偷情竟偷錯了人。這樣滑稽的故事在人間可真還是少有呢。爸爸居然還有勇氣為她複述一遍。便也在這時,葉桑想起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馬路上的噪音突然間消失了。葉桑頓覺頭頂挨了一棒。滿眼金花有如塵土落下。她突然憶起幾天前在洗衣機旁金花從兩眼跌落的情景。不幸會隨它而至。她的臉色一下子就灰下來了。葉桑說:「那個肚子裡的小孩子是我嗎?」她充滿緊張,她想如果是,那麼在我未曾出生時,我便是一個殺手了。

  葉桑激切不安地等候爸爸的回答。爸爸說:「不是。」

  爸爸說得很肯定。不像是說謊。但葉桑還是沒有相信。葉桑說:「為什麼不是?」

  爸爸苦苦笑了笑,說:「你問得太有意思了。因為那懷的本不是你呀。」

  葉桑說:「那麼他呢?」

  爸爸說:「流產了。」

  葉桑說:「為什麼?」

  爸爸說:「這是我答應結婚的唯一條件。我不願意在將來看到那個孩子。因為他是我的心頭之痛。」

  葉桑啞然。她松下了渾身繃得緊緊的神經,仿佛間又有一點失望。

  爸爸說你是我們婚後第三年出生的。因為那一年負氣分配至新疆的姨媽來信說她已經結了婚。於是爸爸才正式開始和媽媽象一對正常的夫妻一樣生活。一年一年就這麼過去了。在小妹出生後的第二年,姨媽患心臟病從新疆調了回來。爸爸到那時才知道她從未嫁人。於是爸爸的舊情複燃。爸爸開始象當年一樣追逐姨媽。爸爸想要離異,想要補嘗姨媽。孤身淒涼而歸的姨媽終於回應了爸爸溫情的召喚,重新陷入業已逃離的陷井。仍然是在那座老式的紅房子裡,爸爸和姨媽舊夢重溫。姨媽一天天恢復她的美麗而爸爸一天天恢復他的自信。終有一天,媽媽出現了。媽媽直勾勾地望著並躺在床上的他們好幾分鐘之久,然後搖搖晃晃地走了。姨媽急切地對爸爸說:「你快回去,她會崩潰的。」爸爸說這是他聽到姨媽最後的聲音。當他回家來同媽媽討論離異問題的時候,姨媽便割腕而死。爸爸說:「等我趕到,她的血已流幹了。她臉色白得象牆,臉上仿佛還有一絲絲笑意,她平靜得讓人心碎。」爸爸又說:「自你姨媽死後,你媽媽以往所有的精神病態全部消失。而我全部的幸福也都喪失了。」

  葉桑渾身都出了汗。她知道她的腿在發抖。血泊中的姨媽帶笑的面容一圈一圈地在她的腦子裡漾開來。她是為了斷一份情而笑還是為失去一份情而死呢?而爸爸面對如此慘烈的結局又如何能繼續平靜地呆在這個世上呢?葉桑不禁側身望著她的爸爸。她看見他一臉憔悴的皺紋由眉間往四周爬開來。他仿佛蒼老得弱不禁風。

  爸爸說:「葉桑,你怎麼樣?」

  葉桑說:「這應該我問您。您怎麼樣?」

  爸爸說:「雖然我痛苦不堪,我還可以笑。」

  葉桑說:「是嗎?」

  爸爸說:「這就是我今天要對你說的。一個人的生命承受力是很強的,有時強的連自己都不瞭解。一度間,我以為我會死,或者會瘋,但把你姨媽的喪事辦完後,我發現我已經挺過來了。我既沒有瘋,也不想死了,雖然我一刻也沒有忘記她。你只需記住,不要把自己的生命想像得太高貴了。其實人生命的質地是賤而韌性十足的。它的本質是什麼都能承受得住。無論何等的重負、壓力甚至屈辱。活著,是它唯一的本能。因為生命這條鏈需要延續。你既然能夠來到這個世上,你便是人類生命鏈上的一節。也可以說是生命尋找到你並託付于你成為它的載體。你已然擁有天生的承受一切的能力,只要你不矯情,不故意扭曲,這世上沒有你承受不了的事。你的第一聲啼哭,即是你的生命給你的第一個暗示,也是終身的最大的暗示,那就是你得讓這個生命永遠象你的第一聲啼哭一樣新鮮而有活力。你無權遺棄生命,你只能靜靜地延續和豐滿你這一節生命鏈,一直到最後的自然脫落。或者可以這麼說,直到最後讓生命來遺棄你。」

  葉桑能看到她一點點散發開的思緒在爸爸陳述時一絲絲歸攏了來,並且擰在了一起。每擰進一絲時,她都能感覺得到被爸爸的話敲打一下。待爸爸講完時,她已經深為震動。一瞬間,一切幻象都消失一盡。

  葉桑聽到清晰的汽車喇叭聲和小孩的歡笑。生活的流水便呈現著一派平靜地在她面前流淌了。這條平靜的河流裹挾著許多鮮活的生命。笑聲和哭聲、痛苦和歡樂、熱情和冷漠、明朗和陰沉都是生命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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