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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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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電視節目很無聊,很俗氣。每天如此。便也只有看。葉桑原本是可以避開這些俗氣的,可小妹摟著甯克的腰倆人進裡屋了。葉桑只有懶懶地坐在沙發上目無光彩地望著電視機。媽媽說:「要不看本書?」 葉桑搖搖頭。她側耳聽著屋裡的動靜,心裡生出些悵然。媽媽又說:「還是給邢志偉打個電話吧?」 葉桑說:「為什麼?」 媽媽說:「他倒底還是你丈夫呀。再說,男人的心原本就是花的。」 葉桑說:「他可以花,我可以不理。這不很公平麼?」 媽媽說:「可你倒底是個女人呀。」 葉桑冷冷地說:「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麼樣,至少我這個女人現在只打算按我自己想的去做了。」 媽媽說:「你想要做的就是長期住在娘家,也不工作了?」 葉桑說:「當然不是。」 媽媽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葉桑說:「我只是在作一個等待。」 媽媽說:「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等待呢?」 葉桑說:「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很快就會來了。」 媽媽說:「你這口氣簡直象二妹,莫名其妙的。」 葉桑說:「其實二妹精神自成一體,簡潔而又深刻,我很羨幕她哩。我這輩子可惜進入不了她那個境界,如果我一但進去了,我會比她走得更遠更徹底也更燦爛。」葉桑說到此時,眼前竟展現出一片遼闊的天空,色藍得純淨無比,葉桑只覺得自己被溶在其中。她說:「那時我就會有我自己的天空。」 媽媽說:「你千萬別跟我說這些毛骨聳然的話。葉桑,你一向腦子都是很清楚的。」 葉桑說:「我知道,我腦子是很清楚,而且越來越清楚。」 幾分鐘後,葉桑看見媽媽走到了書房裡。她聽見媽媽對爸爸說:「你必須得同葉桑好好談談,她有些不太正常。」她也聽到爸爸回答道:「你自己神經兮兮的,倒說孩子不正常。我看葉桑挺好。就是要硬給邢志偉那小子看一看。」她又聽到媽媽說:「她和邢志偉畢竟是夫妻。邢志偉年輕有為,只不過花了一次,我看還是勸他們和解的好。」她再次聽到爸爸回答道:「和解了一時,和解得了一生嗎?」葉桑不想再聽下去了。一股強烈的乏味感緊緊的攫住了她。她忍不住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只覺得無論是媽媽想的,還是爸爸想的,都與她所想的相距遙遠,遠得如同不在一個世界。理解這二個字,葉桑想,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符號。是一種應酬的手段。人心遙遠無極,怎是「理解」兩個字擔當得了的?何況這世上誰又理解過誰呢? 甯克和小妹調著情從裡屋出來時,見葉桑捂著耳朵,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頓時嚇了一跳。寧克說:「葉桑,你怎麼了?」 小妹瞥他一眼,說:「叫大姐,禮貌點。大姐,你不舒服?」 聲音驚動了爸爸和媽媽。當那兩副明顯蒼老而又憂心忡忡的臉出現在客廳裡時,葉桑心情更加煩亂了。她想他們怎麼都這樣。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情被身外的這些噪音割裂得粉碎,以致她想要把這些碎片迸射出去。她想要大喊或者狂亂地砸點什麼,更或是揪扯自己的頭髮,甚至於讓自己燃燒起來。葉桑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這時她聽到爸爸的聲音。爸爸溫和不過地說:「葉桑,明天你陪我去給你姨媽上香,好嗎?」 葉桑抬起了頭。她渾身的燥亂迅疾的消失了。她眼前仿佛出現一個女人豔麗的面龐。她記起她小時候經常地坐在她的膝上,接受她溫情的撫摸。一瞬葉桑似又感到了那張溫熱的掌心。後來有一天爸爸痛不欲生地喝酒,還砸了家裡的許多東西。乒乒乓乓的聲音令繈褓中的二妹放聲啼哭,一直哭得嘶啞。媽媽冷眼相看著,一動不動。好多天后,葉桑問媽媽為什麼。媽媽淡淡地說:「姨媽死了。」葉桑於這突來的回憶中,看到了往昔日子裡曖昧的色彩。那色彩令她碎散開的精神又匯攏而來。她說:「好的。」她說這話時知道媽媽的臉色灰暗了下去。 06 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一天,葉桑和媽媽一起去關山。路過一座破敗得有如廢墟的小廟,媽媽以一種勝利者輕鬆的口氣說你的姨媽現在就住在那兒。葉桑在走進卓刀泉骨灰堂大門那一刹,她突地想起媽媽勝利者的笑容。那個在風中幾欲倒下去的小廟同時浮現在她的腦海裡。為此,她對這幢派頭十足的骨灰堂吃了一大驚。她沒有想到骨灰堂是可以是這樣的一幢大房子。甚至象一座禮堂。 葉桑跟在爸爸身後。她已經發現爸爸一進那大門臉色便陰沉了下來。爸爸走到姨媽的骨灰盒前,甚至沒有告訴葉桑這便是姨媽的遺骨,便逕自地走上去伸出了手。爸爸的手放在燒在骨灰盒上的姨媽的相片上。他長久不語,以一種情人的深情撫著那小小的遺像。漸漸地,兩行老淚緩緩地從他的面頰上流淌下來。在密集的骨灰架上,姨媽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格。姨媽的骨灰盒是黑色的。黑漆經歷了二十年仍然發亮。一塵不染。葉桑淡然地望著爸爸想:一定是爸爸經常來撫摸的緣故。如果死的是媽媽,他也會這樣做麼?再如果,那個丁香死了,邢志偉也會這麼經常地對著一個骨灰盒流淚和傷感麼?葉桑想著臉上便浮出幾絲刻毒的笑意。姨媽的骨灰放在卓刀泉骨灰堂裡已經二十年了。姨媽一直沒有入土安葬。是姨媽還在作一個等待,還是爸爸在等待? 爸爸終於流完了眼淚。他隨之想起了他帶的幾支檀香。他說這是姨媽最喜歡的香。他小心地將香柱插在姨媽的面前,然後點燃。爸爸用一種輕柔而細膩的動作做著這些事。輕柔細膩得令葉桑生出些噁心。她便走到了外面。檀香的氣息追隨她而至。並以一種不可抵擋的魅力浸染著葉桑。葉桑覺得它們正從她所有的毛細孔裡滲入她的體內,然後在她的身體裡流動。於是已經忘卻許久的那只掌心又帶著令人回味無窮的溫暖沿著她的背脊一直升向了她的後腦。葉桑感受著這些,心裡想好象還有一支歌。那支歌是怎麼唱的?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花兒醒來了,鳥兒在歌唱。姨媽之所在,是這樣的一個明媚地方嗎?葉桑恍然間就見到姨媽站在了那裡。姨媽有如仙女,容光煥發,呵氣如蘭。姨媽的嘴唇動著,仿佛在說:葉桑,你還好嗎?葉桑驚異時隔二十年之久姨媽竟如此年輕美貌,神采飛揚。姨媽又仿佛讀懂了葉桑的內心所思,似又說:快樂使我如此。你呢?葉桑張了張口,想說我不快樂,又想說還好。卻不知何故沒說出來。 葉桑頓然覺得自己思緒有騰雲駕霧之感。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時,她禁不住失聲叫道:「姨媽!」 拍她的卻是爸爸。葉桑發現爸爸用一種驚訝的目光望著她。葉桑定神想想原來只是幻覺。爸爸說:「葉桑,你怎麼了?」 葉桑說:「沒什麼。只是想起了姨媽以前的樣子。」 爸爸便又濕潤了他的眼睛,他用一種很有磁力的聲音說:「你能回憶你的姨媽,我很感動。這個世界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已經忘記她了。」 葉桑略帶譏諷地說:「怎麼會?不是還有您嗎?我想您是一天也不會忘記姨媽的。」 爸爸沉默不語了。 葉桑陪著爸爸走了許久,有公共汽車過來,他們卻沒有上。爸爸用充滿滄桑感的聲音低低地說:「葉桑,你很奇怪爸爸同你姨媽的關係是不是?」 葉桑說:「我沒有。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爸爸說:「但是爸爸想要告訴你這一切。」 葉桑說:「那又是何必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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