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一


  上午她和憶嚴去洗了澡、洗了衣服,中午吃飯和全分隊的人都見了面。下午別人進行工作,讓她自由活動,她就走遍了文工團的各個角落,幾乎認識了所有的人。吃過晚飯她跟村裡的男孩子們一起玩起攻碉堡來,很快地成了全村孩子的領袖。到晚點名時,憶嚴一看那身軍裝又成了泥猴。晚上憶嚴和俞潔還要學一點提琴,叫她先睡。她點著燈一看,可著草鋪上鋪了一條鵝黃色的毛巾被。當枕頭用的小包袱上也蓋上了條雪白的毛巾。再一看自己那條連水帶泥的腿,趕緊把毛巾被疊到另一邊去,把小包袱上的毛巾也撤了,往草上一躺,合上眼就睡了。

  睡得正香,有人推她,並且輕聲地喊:「小高,小高。」

  她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間:「有情況?」

  「什麼情況,我叫你收拾一下正式睡!」是俞潔的聲音。

  「我不是睡得挺好嗎?還怎麼正式睡?」

  「衣服也不脫?」

  「穿著睡慣了。」

  「怎麼把毛巾被也掀了?跟我講客氣?」

  「那東西太乾淨,太好看……」

  俞潔堅持要鋪上毛巾被。小高妥協了,只好也脫了那身髒衣服,拿出條被單來蓋上。可是翻來覆去總睡不著。

  俞潔拉著她的手問:「你十幾啦?」

  「十四。」

  「爹娘全在嗎?」

  「全沒了。他們都抗日,一個叫鬼子燒死在俺家裡,一個不願作俘虜自己投了河。」

  俞潔歎口氣說:「唉,可憐……」

  小高抽出手,抬起身間:「你說什麼?你怎麼對我說這種屁話?」

  俞潔被弄得摸不著頭腦:「怎麼,你生氣了?我沒有說什麼壞話呀!」

  「你說了,你說可憐!革命同志都教育我堅決革命!都說我們家光榮,就村裡老地主才指著我後脊樑說可憐呢!」

  俞潔趕緊認錯,說這個詞確實用得不當,可也真沒有壞意思。小高雖然平靜下來,可不願再和她談下去,把臉扭向一邊。

  高柿兒很少和別人談她的家庭情況、倒不是談起來傷心,一談起來人們多半說些又尊敬又讚揚的話,叫她挺不自在。她想,老人家的光榮,自己拿來貼什麼金呀!

  她家是個中農,哥哥比她大十五六歲,老早就在縣城師範念書,而且在那裡秘密參加了共產黨。畢業後回到村裡教小學,就說服她爹爹在自己家成立了交通站,爹爹當了交通員。那時正是抗戰的對峙階段,來往的人員,都是頭天半夜來她家住下,第二天夜裡悄悄由她父親領走。文件由外邊送來,再從這裡轉出,帶路、送信由老頭幹,做飯、燒茶就落在了媽媽和嫂子身上。過路的同志說些感激的話之外,總要談點抗戰的大勢、革命的道理,聽長了,熏慣了,連老太太帶兒媳婦全都有了政治覺悟,先後正式參加了工作。高柿兒雖小,耳熏目染,對交通員的一套工作全都記熟了。她喂著一條狗,叫老黃,一來了客人,她就帶著老黃坐在門口放哨。碰上情況緊,她爹為了迷惑敵人,送信時也常把她和老黃一道帶著,裝作走親戚的模樣。她已是個小幫手了,哥哥和爹爹就一本正經地對她進行政治教育和保密教育,高柿兒一一都記在心裡。

  1941年冬天,她哥哥調到軍隊工作,嫂子上黨校學習,日本鬼子突然發動了規模空前的大掃蕩。爹媽要堅持崗位,就把柿兒送到十幾裡外她姑家去躲鬼子。柿兒在姑家住了十六七天,呆不住了,吵著鬧著要回家。她姑父說:「現在掃蕩還沒完,不能回,實在要回,也等我先去探探情況,問問你爹的意思再送你回去。」她姑父除去種地還編筐,當下正是年底,怕編不完誤了生意。要再過一兩天趕完了活,才能上她家去。柿兒是任性慣了的,哪有這個耐心,不等晚飯做熟,從籃裡拿了個高粱餅子,一邊吃著一邊就走了。

  天黑以後她才走到自己村頭。還沒進村,就聞到一股焦糊氣。村裡一片死靜,窗上不見燈火,門前不見行人,等走到自己家牆外,她嚇得心口亂跳,兩腿癱軟。哪裡還有家呀?橫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冒著煙氣的焦土。月光下,黑乎乎的殘牆圍著一堆燒焦的梁木檁條,塌下來的房頂斜蓋在原來是炕沿和鍋灶的地方;沒有了門窗和屋頂的房子,像黑色骷髏似的歪歪斜斜地站著;錐形的房山,指向銀藍色的夜空。

  高柿兒的思維神經麻木了,眼睛睜得老大,半張著嘴喘粗氣,在瓦礫堆裡磕磕絆絆地轉來轉去,既不說話,也不流淚,只顧兩手東翻西找。她自己也不知要找什麼,只是無目的地辨認著一件件看熟了、摸慣了,如今已燃燒、壓砸得變形了的器物,後來就頹然坐在原本是鍋臺的一塊泥坯上,癡呆呆地像一段小木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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