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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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哪個街坊發現了她,轉眼間就圍上來幾個鄉親。人們拉她回自己家去住,勸她放聲哭,陪著她流淚,可她似乎什麼也看不清楚、聽不明白,只有一個意念,就是頑固地要在這個地方就這樣坐著。誰勸她也不走,誰拉她起來,她掙脫開還到原地按原姿式坐下去。 有一個長輩說:「這是急驚瘋迷住心竅了,別打擾她,讓她慢慢緩醒過來就能好。擾動了還怕作下病。」 有人給她身上披了件破褂子,有人給她手裡塞上塊熟地瓜,大家歎著氣、擦著淚走開了。 她就動也不動地一直坐到月亮高過樹頂,三星半晌午。她剛剛感覺出自己冷得牙在打戰,遠處傳來一隻狗壓抑著發出的嗚嗚聲,仿佛有一團灰白的影子在什麼地方問了過去。 「老黃?」她下意識地說了句,就輕聲喊了起來「黃!」隨著這聲叫喊,那團灰色從黑地裡箭似地朝她撲了進來。那狗嗚咽著,搖著尾巴,把兩個前爪搭在她肩上,把頭拱到她胸前,「嗚嗚,嗚嗚」嗅她、舔她,像有說不完的話。她一把摟住它,哇哇大哭起來:「老黃、老黃,就剩下咱們倆了嗎?咱的家呢?爹呢?娘呢?」 她摟著狗,一邊叨念著,一邊掏出剩下的半個餅子,掰著喂進它嘴裡。 「老黃啊,這些天你藏到哪兒了?瞧把你餓的,肚子都癟了!」 她伸手撫摸它的肚子,觸到一件光滑堅硬的東西,打了個寒戰,立即清醒、警覺起來了。那是個小竹筒,用絲繩拴在黃狗腰上的。去年掃蕩時,鬼子來得突然,爹爹把一份文件就塞進竹筒裡,拴在老黃身上,把老黃打出門去,逃過了鬼子兵的檢查。這竹筒怎麼又拴在老黃身上了? 她伸手到竹筒去探摸。果然有一小卷髮硬的東西塞在裡邊。這一定是爹爹沒來得及送出去的!她毫不猶豫,站起來,喚著老黃就往下個交通站所在的村莊走去。路過村西頭,地主吳善人正騎著大騾子,由扛活的跟著從城裡回來,看見高柿兒,歎了口氣,對扛活的說:「抗日抗日,那日本是容易抗的?閃下個小丫頭孤苦伶仃,可憐!」 「放屁!」柿兒一腔子怒火,轟的一聲爆發了出來。「給鬼子漢奸出錢糧,舔屁股才可憐!」 吳善人吃了一驚,看看柿兒,搖著頭走了。柿兒沖著他後脊樑狠狠啐了口唾沫。 她一口氣走了二十裡,到了運河邊上另一個交通站牆外,扔進一塊磚頭,學了幾聲貓叫,門吱的一聲就開了。這站上的負責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柿兒叫她嬸子,早和柿兒熟透了的。可今天一見,把眼睜得老大,像是不認識柿兒了。她摩挲著兩手站在一邊發愣,眼淚卻順著腮邊往下滾。柿兒進了院子,等她拴上門,連忙從老黃身上解下竹筒來交給她。她從竹筒中掏出一封被血粘在一起的信件,馬上把柿兒抱到了懷裡。 在這裡,柿兒才知道上級已經找她好幾天了。因為叛徒出賣,日本鬼子掃蕩的第一天就包圍了她家。那時她父親已經帶著文件離開了。只她媽媽一個人在家,日本鬼子叫她交代丈夫的去向,交代家中的抗日活動。她不回答,鬼子兵把她雙手倒綁吊在梁上,房上澆了汽油,點起火來。 她爹已經跑出了合圍圈,可是叛徒領著鬼子騎兵追上來了。他負傷之後匆忙把文件塞進竹筒,拴好在老黃身上,自己跳進了還沒凍硬實的運河漢子裡。 組織上知道了兩個老同志光榮殉國的消息,鬼子剛撤走,找到他們的遺體埋葬了。要把柿兒送到烈士子弟學校去,可是不知柿兒在什麼地方。 現在柿兒自己找來了,嬸子要帶她上根據地學校。可是柿兒說:「打鬼子報仇要緊,上哪門子學?你跟上邊說說,叫我也當交通員吧,帶上我的老黃一塊。我爹以前這麼答應過的!」 不久在組織部門的登記冊上,原先寫著她爹爹名字的地方,貼了一塊白紙,鄭重寫上:「姓名,高柿兒;性別,女;年齡,八歲半;職務,交通員。」何嬸子家的戶口冊上也加了名字:「養子,四兒;性別,男。」嬸子的丈夫,在別人沒見她之前就給她剃光了頭髮。從此人們就看到一個小男孩,滿身野氣,無論冬夏地往返在運河兩岸官道上,身後跟著一條狗。 日本投降後,高柿兒已是有了四年軍齡的排級幹部。組織上送高柿兒進學校,可她在那裡上課打盹,下課跟些男孩一起調皮搗蛋。學校跟她原單位商量,又把她送了回去,編在軍區機關的教導隊裡。教導隊是些受訓的幹部,除去出操、聽課,大部分時間是自學文件。一到自學時間,她就混到一群小號兵、小通信員群裡去摸魚、掏雀、攆兔子。領導上和同班的大姐們正不知拿她怎麼辦好,文工團來挑小演員,一下選中了她,簡直是八廂情願,教導隊高高興興把她打發了出來。 到文工團頭一天,就碰上這麼個嬌小姐,就聽見她說屁話,高柿兒一肚子不高興,以後就越看俞潔越不順眼,成了她的反對派。 六 只剩下俞潔和憶嚴兩人時,空氣就不像憶嚴和小高在一起時那麼輕鬆和諧了。憶嚴一直感到俞潔對自己有些不滿意,可始終弄不清隔閡出在哪裡。現在情況緊張,不是慢條斯理交換意見的時候,憶嚴開門見山,對俞潔說:「現在就咱們三個人並肩戰鬥,過去有什麼意見,咱們先放一放。大敵當前,咱們生死摽在一起,一直堅持到勝利吧,再別鬧什麼小心眼了,好嗎?」 俞潔用抱住憶嚴的肩膀作為回答。 「你放心吧!」俞潔過了會兒說,「咱們掉隊這兩天,我心裡有好多好多想法。可現在不是談的時候,我保證聽從你指揮,跟著你前進。我參加革命晚,有許多舊思想,你們不要嫌棄我,多幫助我吧!我自己也要主動想清一些問題。」 她說的是實話。這兩天,她改變了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另有一些事情她還有保留意見。 這些事大半是和億嚴有關的。 俞潔和億嚴的意見,就從憶嚴肩上那把提琴引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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