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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壽明和烏世保擠了足有一個多時辰,這才來到五虎廟夾道。問清聶家住處,便走到一個黑漆小角門前,用手拍拍門,喊了聲:「柳娘在家嗎?」裡邊應了一聲,是個男人聲音。門拉開時,出來的竟是聶小軒。聶小軒換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褲子,紮著褲腳。白襪透空灑鞋。新剃了頭,打了辯,那模樣看來年輕了有十歲。不等烏世保開口,他劈頭就問:「我回來就打聽你,怎麼你出來這麼久竟沒來過?」烏世保告罪說:「實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這剛得到幾兩銀子,馬上就來尋師妹的。」他又引見了壽明。壽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聽說過聶小軒的名字,極恭敬地問了安,這才進院子裡來。

  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但只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燒得只剩下烏黑的幾堵殘牆。兩棵棗樹,有一棵也半邊燒焦了。院子收拾得乾淨整潔,四角旮旯不見一根草刺。聶師傅把他們讓到南屋。南屋迎門條几上方懸著一幅寫真畫像,畫的是一位穿紅蟒戴珠冠的老婦人。八仙桌上擺著四盤供果。烏世保忙問:「這是師母?」聶小軒點點頭。烏世保趕緊正正衣領,跪下磕了頭。壽明也要跪,被聶師傅攔住了。壽明問:「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聶師傅說,八國聯軍來時,人們都幫著守軍去守左安門,聶家父女都去了,只有老伴癱瘓在床,未能參戰。德國兵攻進城後,見人就殺。聶小軒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輕,便拉著她躲到幸公莊北的葦子坑裡。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來,半個胡同正燒得通紅。待和鄰居一道救熄。堂屋頂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時了。整個臉已燒焦,無法辨認,這寫真是聶小軒憑著記憶畫下的。他說:「我沒給她裝殮什麼,這像上就給她穿戴得富貴點吧!」說完慘笑了一聲。

  壽明怕引得老人傷心,便用話岔開,問:「大妹妹不在家?」

  聶小軒說:「夕照寺作法事,為她媽燒香祈禱去了。」

  烏世保問:「師傅是哪天出來的」

  聶小軒說起出獄回家的經過,臉色開朗起來。他說到九爺捉弄他時,帶點羞澀地挖苦了自己的驚慌失措。說到最後九爺不過是轉彎抹角訂一批貨時,又真心地大笑起來。這時外邊大門響了兩聲,脆脆朗朗響起女人的聲音:「爹,我買了蒿子回來了。」壽明和烏世保知道是柳娘回來,忙站起身。聶小軒掀開竹簾說道:「快來見客人,烏大爺和壽爺來了。」柳娘應了一聲,把買的蒿子、線香、嫩藕等東西送進西間,整理一下衣服,進到南屋,向壽明和烏世保道了萬福說:「我爹打回來就打聽鳥大爺來過沒有,今兒可算到了。壽爺您坐!喲,我們老爺子這是怎麼了?大熱的天讓客人幹著,連茶也沒沏呀!您說話,我沏茶去!」這柳娘幹嘣楞脆說完一串話,提起提梁宜興大壺,挑簾走了出去。烏世保只覺著泛著光彩、散著香氣的一個人影像陣清清爽爽的小旋風在屋內打了個旋又轉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暇,竟沒看仔細是什麼模樣。柳娘第二次提著茶壺進來,他才來得及細看。這一看卻又驚得他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市井小戶之內也有這樣娟美的女孩兒麼?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紡挖襟敞袖小襖,牙自羅裙,銀白軟緞尖口鞋上繡著幾朵折枝水仙。銀鐲子,銀耳墜,深藍辮根,淺藍辮梢,為給母親穿孝竟打扮得素素雅雅。那長相則是形容不得的,只能說誰看也覺得美,烏世保看了覺得尤其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嫵媚,沒脂粉氣,沒妖豔氣。這地帶滿漢雜居,漢人受滿族風尚影響,多不纏足。又自幼勞動,故而身條腰肢發育得豐滿圓潤,像水邊挺立的一枝馬蹄蓮。

  柳娘給大家滿上茶後,在一邊的磁墩上偏身坐下,問道:「我們一直惦著烏大爺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聶小軒忙說:「可不是。我淨顧說自己的事了,還忘了問您,家裡怎樣呢?」

  烏世保長歎一聲,就把家中遭遇細講了一通。中間有些地方,壽明幫著作了說明。聶小軒聽著不敢相信,連聲說:「您連奶奶的屍首也沒見著?小少爺至今還沒見面?這家就這麼毀了?」

  烏世保點頭。聶小軒又問:「這麼說,您現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壽明說:「他父親伯仲之間,多年隔閡,如同路人。烏大爺現在住在磁器口杜家店裡。」

  柳娘聽到孩子被劉奶媽接去時,眼圈已紅了。聽到火燒了宅院,就擦眼淚,這時竟出聲地抽泣起來。烏世保見了,趕緊去勸她:「您甭難過,我過得挺好,現在靠畫煙壺謀生反倒過得挺安樂您呐!」他也是個愛哭的人,嘴上這麼說,手也去擦眼淚。

  柳娘說:「您是個大男子漢,自然不把這艱難放在眼裡。我可憐的是小少爺。我爹在牢裡的時候,我可嘗夠了這孤兒的苦滋味,何況他還這麼小呢!」說著想起自己受的苦處,更哭泣起來。聶小軒也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壽明問道:「聶師傅近來就為九爺那幾個壺忙活哪?」

  聶小軒說:「可不是。他叫我先燒兩樣品看看。壺坯子、釉料、鋼炭倒有了著落,可就是墊本困難。我們這一行。向來定活的東家都先給墊本,拿他的錢為他備料。從沒有先燒樣子看了再拿定錢的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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